(一)(第5/5页)
还有一个给驴钉掌的,他说他是皇上的三大爷。
“皇上三大爷”送了我许多削下来的驴掌片子,我不知这东西有何用场,“皇上三大爷”说,难得的好肥呀,回去泡水浇花,一棵西藩莲能长得比北宫门的松树还高,花开得像石舫火轮船的轮子那么大。我回来找了个罐子泡驴掌,一日三遍地看,满屋腥臭。老三说可惜了那罐子,罐子是康熙青花。
我对北宫门的印象只有这些,并不记得有卖花生仁的女人。
父亲说莫姜的花生仁炒得好吃,脆香入味,咸甜适口,是泡过之后烤的,非一般拿盐土炒出的花生仁能比。父亲向来对炒花生仁情有独钟,我知道文人们都是喜欢吃花生仁的,大文人金圣叹,在含冤问斩前以花生米拌臭豆腐干就酒,为自己饯行。没吃几口,时辰已到,官方让他写遗书,金圣叹一挥而就,然后慷慨赴刑场。他儿子将遗物领回,打开遗书,发现遗书上写着“臭豆干臭,花生米香,香臭兼备,滋味胜似火腿强”。父亲的学问无法与“六才子书”的金圣叹相比,但对花生米的喜好上却如出一辙。大概是因了我的离开,父亲不得不亲自跑北宫门,跟那些推车卖浆者流打交道,处在饮食单调中的父亲,自然对花生仁产生兴趣,花生仁适了父亲的口,就把卖花生仁的带家来了。
这就是我的父亲。
好在他没把“正黄旗”和“皇上的三大爷”弄回来。
母亲把莫姜安置在我的房里,我不愿意和生人睡觉,跟母亲提出,母亲理也没理。其实我们家的房子很多,三进的四合院,哥哥们都先后离开了家,大部分房都空着,母亲非要把卖花生仁的安插在我的睡榻旁边,不知安的什么心。老北京,谁住哪儿都是有规矩的,我们家太太(祖母)活着的时候住在北屋正房,父亲是儿子,儿子就得住在西屋,随时伺候着,随时请安,后头北屋空着也不能住。太太去世,父亲住正屋,哥哥们出去了我就住西屋,不能乱住。从里往外说,二门是垂花门,垂花门外南边是一溜倒座南房,是客人住的,有时候仆人们来了亲戚,也在南屋接待。大街门以内西南角是茅房,用月亮门隔成一个小院,与东南角的月亮门厨房小院相对,过去东南角厨房小院是厨子老王住的,西南角小院是女仆刘妈住的,茅房在院子里位于“煞位”,用屎尿压着,以恶制恶。与茅房相对的厨房,应着东厨司命的说法,将灶安在东南角,灶院北边有小门和正院东屋廊下相连,东屋是餐厅,是一家人吃饭的地方。母亲没让莫姜住刘妈的旧屋说明她就没认可这个女人,没有给她任何身份,心内对她还存有疑虑和防范。
我极不情愿地把莫姜领进屋,母亲夹着刘妈用过的一套被褥跟进来,扔在外屋的小木床上,对我也是对莫姜说,就这么地了!
我的嘴撅得老高。
这是我的母亲的精明之处,小家出身有小家出身的心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