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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姜做饭的手艺是化腐朽为神奇,极普通的东西到了她手里就会变得绝妙无比。比如我们家后院那些堆积如山的松树枝子,一度成为累赘,偌大后院简直被搞得下不去脚。莫姜闲下来的工作是烧松树枝,正如她的性情,不是烈焰蒸腾地猛烧,是只冒烟不出火地慢燃,松树枝上架铁箅子,箅子上摆着她灌制的肉肠,跟街上卖的香肠不同,莫姜灌的肠是在锅里煮熟以后才上箅子熏的,并且只能用松枝熏,这样才有味。一批肠要熏制十天,也不用管它们,肠在烟中,顺其自然。这种自制松肠成了我们家的传统食品,父亲拿它来待客,送人,都知道叶家的松肠好吃,慕名而来的大有人在,可是谁也做不出,因为哪家也没有那么多的白皮松枝子能长期点燃。莫姜的松肠走得很远,甚至出了国门到了英国和日本。几年光阴,两棵白皮松生生被肉肠耗完了。
叶家主要受惠的是我,因了我跟父亲一样的馋,因了我好刨根问底的禀性,使我成为了莫姜身后的一条尾巴。我喜欢钻厨房,从老王在的时候我就是那里的常客,母亲说我是厨子托生的,对这点我深信不疑。我们家厨房的灶是用砖砌的,有两个火眼,可以同时蒸炒煎炸,灶膛内还砌有汤罐,以保证随时有热水,这都是老王留下来的,莫姜对我们家的炉灶相当满意,她说做饭全凭火,火跟不上,再好的厨子也得抓瞎。
我的五姐夫完颜占泰有个同乡,也是天津人,姓张,过去是宫里敬懿太妃跟前的太监,常到我们家来串门,我们都尊敬地叫他张安达。张安达认识莫姜,每回来了都要去厨房看她,我看见过两个人互相请安问好,动作十分的优美利落,张安达是跪安,莫姜是蹲安,张安达是朗声,莫姜是低音,一起一落,听着舒服,看着养眼。张安达临走,莫姜总会送上一包自己做的小点心,让他拿回去给孩子吃。张安达有个女儿,这个我以后还会说到,张安达也把他媳妇缝制的罩衣什么的带给莫姜,有一回张安达给莫姜带来一件琵琶襟青布小夹袄,上边的小葫芦盘扣细腻可爱,让我爱不释手。这是莫姜唯一与外人的交往,据莫姜说,她在北宫门住着,宫里的太监们都爱买她的花生米。
上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我得了肺结核,一度休学,在家待了三年。这期间,父母亲让莫姜搬到刘妈的小屋单住,以免被传染。跟她说了几次,她还是跟我同住西屋,并不因了我的病而有疏远,我知道,这就叫患难见真情,我很感动。我的六姐姐跟莫姜就不一样,她回来看母亲,到我屋里还要戴上口罩,背过手,我的东西她碰都不碰,这让我很伤心,六姐一走,我就趴在桌上呜呜地哭。晚上莫姜劝我说,六格格是协和的大夫,大夫整天跟病人打交道,自然得讲究一点儿,要不她得得多少病呀!
我跟六姐说是一母同胞,还不如隔着母亲的老七,不如没一点儿血缘的老姐夫完颜占泰,他们跟莫姜一样,也不避讳我。我每天吃的药是雷米封,每天打的针是链霉素,这两样东西把我整得痛苦不堪,雷米封吃下去全顶在胃里,链霉素打进屁股蛋全聚在皮下,人简直成了僵尸一般。一返我乐天的、没心倒肺的性情,一看见药我就想哭,父亲说我快成《红楼梦》里的林黛玉了,他们哪知道我心里的急,三年没到学校去,我那批同学中学已经毕业了,我还在家猫着!
看了不少大夫,大家的结论都是两个字“静养”。我跟母亲嚷嚷,去找彭玉堂呀,他准能治!
母亲说,托张安达去找过,彭玉堂搬了,找不着了。
找不着彭玉堂,我想,命中活该有此一劫,要不,吃他几副汤药,准好,不至于现在这样躺三年。在家待着,父亲让我练习写字,临王羲之的《兰亭序》,我不爱写字,我爱看莫姜做饭。这期间,我真跟她学了不少,醋焖肉、樱桃肉、核桃酪、鸽肉包、奶酥饽饽、炸三角,自信已深得真传,要不是后来历史的变故,我相信我能当一个不错的厨子。就是今天,已近暮年的我,仍旧是我们家节假日的大厨。饭桌上,吃着吃着我就想起了莫姜,想起了那个女人传奇的一生,常常地走神。也有朋友买了材料,提着上门来,言明要学某某菜,倾心地教了,她们的味道总差着一层,佐料工艺都对,缺的是莫姜那不愠不火的心劲儿。
莫姜做得最多的是醋焖肉,有用啤酒烧肉的,有用鸡汤烧肉的,谁也没想过还有用醋烧肉的,并且还必须是江南香醋,醋一次用半斤,真正的“醋焖”,而绝非点到为止的点缀。醋焖肉不是酸的,是地道的咸甜口,吃到嘴里烂而不柴,爽而不腻,恰到好处。相比樱桃肉的做法就简单多了,樱桃肉是把肉切成小丁,加上佐料,与鲜樱桃一起装在罐里煨,头天晚上搁炉子上,第二天中午才能吃,这十几个钟头的煨,将樱桃的色味与肉融合在一起,食之如天上珍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