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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在吃上,也有莫姜干不了的事。

父亲因了他的职务,每月多有供应,但极有限,无外是黄豆和伊拉克蜜枣,有时是几斤咸带鱼。莫姜不会做咸带鱼,她拿着那干瘦的长条问母亲,是用温水发还是上屉蒸?我由此推断,慈禧老太太是绝没吃过咸带鱼的。

最后连菜也少见了,入冬,每户每人配给了五斤粮票的白薯,一斤粮票买六斤白薯,我们家用架子车拉回一车,堆在院子里,父亲见了那些白薯高兴地说,这回可以吃拔丝白薯了。

莫姜愁眉苦脸地说,四爷,拔丝好做,油呢?糖呢?

父亲说他就是说说而已。

那一阶段,莫姜和母亲常出东直门,到人家收获过的地里去捡剩,捡剩的城里人挺多,老娘们儿们为半截萝卜,一块菜帮而打架。逢有争执,都是母亲出头,莫姜不会吵架,她连大声说话也不会,她只会用头巾遮着半张脸,在旁边呆呆地站着。母亲回来,得意地张扬着她的收获,莫姜则一头扎进厨房再不出来,好像一切都变了,都倒过来了,南营房出身的母亲在此时此刻展现了她无可替代的优势。贫苦人莫姜变得小姐一般的无能。

饮食问题变得越发严酷,不少人出现了浮肿,莫姜面对的不再是抓炒芙蓉鸡片、清蒸鲥鱼,而是如何向我母亲学做疙瘩汤,如何将豆汁饭做得黏稠腻乎。当我发现自己的腿按下去也成了一个坑的时候,母亲哭了,一向“顺其自然”的父亲也背过身长长地叹了口气。

父亲太老了,他不顺其自然也得顺其自然了。

我们期盼望着刘成贵送来豆汁,在饥饿面前,我再不能矜持,即便是“老混蛋”拿来的东西,也照喝不误了。

粉坊成为了国营,还在生产着淀粉和粉丝,市面上豆汁和麻豆腐早已绝迹,刘成贵负责夜间看门任务,大约是本单位的职工,还时时能分得一些豆汁。“老混蛋”提着豆汁,迈着蹒跚的步子,进东直门,拐北小街,将豆汁送到莫姜手里……我不能想像,如果没有东直门外那个国营的粉坊,没有刘成贵和那些随时供应的豆汁,我那年迈的父亲是否还能熬过那艰难的岁月。

不知是我们家的豆汁救了莫姜,还是刘成贵的豆汁救了我们。

想起了莫姜的话:过日子,能说谁养活谁呀。

1965年经济条件相对好了些,我肺上的窟窿终于盖上了盖儿,此时的我复课才上高中,比同班同学大了许多。高中学生的活动范围和自由程度都非小学时代能比,对同班同学顾寅颇有好感,下学常约了顾寅到隆福寺东边夹道去喝豆汁,摊上的豆汁尽管没有家里的地道,但是有焦圈可配,还有咸菜丝。更主要的,是有顾寅在旁边,并不是为了喝豆汁,我们主要是欣赏豆汁摊的环境,头顶一个白布棚子,一个绷着脸,目不斜视的老头子,两条长板凳,一张小矮桌,周围是闹哄哄的人,左边是卖炸灌肠的,右边是卖切糕茶汤的……这是谈恋爱极好的掩护。

此时的我,再不会让莫姜做奶酥六品来为我壮门面,足见我对这场恋爱的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