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2/4页)

话说得含蓄,可是意思很明白,“各自为战”就是自己找饭辙。

我们的“辙”有三条路,第一是串门,事先侦察设计,潜入到村里各家各户,有一搭没一搭地待着,到了吃饭时候腆着脸不走,有你一碗就得有我一碗,实际就是蹭饭,用文化人的词汇叫“打秋风”;第二是串队,附近各村都有知青点,前顺沟、段家河、甘谷峪、阎王砭,方圆百里都是朋友,串队是常事,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知青们有条不成文的规矩,不管哪儿来的,只要是知青一律管吃管住,住三五天也行,住十天半月也行,完完全全的共产主义供给制。我们到他们那儿去串,他们也到我们这儿来逛,各点背粮的时间不相同,大家又都是好脸面的人,投我以桃,报之以李,只要有人来串队,物质倾囊而出,毫不吝惜。这点我们后顺沟做得最为突出,众人俱称我们是绿林领袖,是黄土地上心肠最热的哥们儿;第三就属于我们集体的“创收”了,“创收”是这个世纪才兴起的词汇,但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就已经被我们秘密使用了,是土地和饥饿赋予了我们后现代式的词汇灵感,我们真是了不起的一群。所谓“创收”,简单说就是“捎带”,我们捎带的内容很丰富,这里不一一介绍。古人“为长者讳”,我们为自己讳,这里面有一个尊严和脸面的问题。

我们后顺沟知青点有五个人,张秀英、刘二东、李抗美、我和王小顺。村里老乡不叫我们的名字,按个头高矮当面叫我们老大老二,背后叫我们狼,饿狼,因了我们的出现,村里的鸡不断发生失踪事件,地里的野兔也少见踪影。

老五王小顺被农民们叫做“五狈”,他个头最矮,小豆子一样的机灵,眼睛一转一个主意,一转一个主意。因了他的聪明好钻研被安排为赤脚医生,那时每个村都有不脱产的赤脚医生,说“赤脚”并不是光着脚不穿鞋,是来自基层农村的意思。毛主席有伟大的“6·26指示”,要把医疗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赤脚医生是这个政策中很重要的一个部分,还有走中西医结合道路什么的。赤脚医生由各村推荐,在县卫生院培训三个月,回来就是大夫了,后来有个电影叫《春苗》,表现的就是赤脚医生的正确与高明,那些专家学者都是狗屁不通的屎蛋,一看长相就很不正经。五狈的医疗水平有限,小病看不好,大病看不了,动辄还让人喝凉水败火,谁有病也不找他,他只能给大伙抹抹红药水,上点儿消炎粉什么的。卫生院给他配了一套亮闪闪的银针,长的短的,粗的细的,还有一个三棱的,尽管五狈很想试试这些针,但一直没找到自愿牺牲的对象。

五狈是他们家的老儿子,他上头还有一个哥哥。他哥是北京工总造反兵团的,因为喊错口号成了“现行”,被关了,先说在里头神经发生错乱,后来说死了,病死了。五狈他妈是捡破烂的,我们离开北京时他妈去送站,一头白头发,挎着个小包袱,像个逃难的婆子。老太太因为曾经开过杂货铺,被划为小业主。小业主的成分比较尴尬,既不能团结也不能打倒,属于怪模式眼的一个阶层,这就造就了五狈小业主式的灵动,会看风使舵,办坏事能做到脸不变色心不跳,往好听了说是“每临大事有静气”,用老乡的话说是“揣着一肚子哈(坏)水水的碎song”。陕西话“碎”好理解,就是“小”的意思,只这个“song”比较生僻,就这个词我问过发财的爹,被那老头子拿杈抡了出来。后来才知道,“song”指的是男性精液里面的精子,用普通话翻译,王小顺就是个“小精子”。我们都认为这个创意太传神了,问题是这么独到的命名却被老乡们一带而过,在他们的嘴里,碎song小顺被叫做了“五狈”。

狈是狼群里的军师,一群狼里一旦出现了一只狈,那么这群狼就会无往而不胜,所谓的“狼狈为奸”就是指的这种情况。当地传说,有个农民去集上卖柴,天黑才回来,碰上一群狼,狼要吃他,情急之下,农民爬上了麦秸垛,在上头和群狼对峙。下头的上不去,上头的也不敢下来,僵在了那儿。这时,狼们请来了一只兽,这兽似狼似狗,个头细小纤瘦,毛色黯淡,两眼放光,行走时将前腿搭在两只狼的背上,像坐轿。那兽呜呜地低吟,像是吩咐什么,须臾众狼散开,将麦秸垛严严围拢,各自从下头用嘴抽麦草。眼瞅着麦垛就塌了,农民大喊救命,恰巧过来几个赶骡子的,将那群狼吓唬跑了。赶骡子的说农民是遇上了狈,狈那家伙一肚子哈水水,比人还有思想。但是这只头脑灵光的动物有个弱点,前腿短,后腿长,勾子(屁股)撅得高高的,得搭在狼脊背上才能行动。有行动的没头脑,有头脑的没行动,老天爷的安排就是这么巧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