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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知征途有艰险,越是艰险越向前。
任凭风云多变幻,革命的意志能胜天。
村人都认为老二为井魔症了,知青们则认为,挖井是老二个人的理想,别人不必干涉,就像有人要开汽车,有人要造反,有人要背“老三篇”,有人要生一群儿子,这是太自然的事情。红宇宙到村里来检查工作,吃了两大碗麦子做的搅团,打着饱嗝坐在炕桌前发愣,发财爹就将“老二挖井”当笑话说给红宇宙解闷,红宇宙听了说,这是后顺沟知青学习毛主席《愚公移山》的典范,愚公挖山不止“这件事感动了上帝,上帝就派两个神仙下凡,把两座山背走了……我们一定要坚持下去,一定要不断地工作,我们也会感动上帝的。这个上帝不是别人,就是全中国的人民大众。全国人民大众一齐起来和我们一道挖这两座山,有什么挖不平呢?”
发财爹说,愚公是挖山,老二是挖井,一个往平里整,一个往地底下整,不一样啊。
红宇宙说,性质是一样的。明天你们支部写份材料给我报上来。
发财爹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这张嘴说点儿什么不好,非要说“挖井”,给自己惹来一身事。老实巴交的农民,连名字也写不全,还要整材料,比天狗吃月亮还难。发财心眼细,替他爹把这个活应承下来,实际上,老二的先进材料是我给整的,我用了三个白天两个晚上,写了三万字,相当于现在一个小中篇,材料中,我把老二写得比愚公还愚公,念给老二听,老二不知我写的是谁。
那大概是我小说创作的最早练习。
老二宁可当窦尔敦也不当愚公,死活不填那张表,我批评老二“不识抬举”,老二说他不要谁抬举,他现在想的是怎么把“御马”盗出来,这是比打井还要紧的事。我说,当了积极分子将来招工是太好的资本,别人想要还要不来。
老二说,这样的话不像是从点长嘴里说出来的,我怀疑你的积极是假的,跟黄三圈一样。
五狈说,老四说得对,走出一个是一个。
招工是我们梦寐以求的奢望,下来两年了,县上只招过一回学徒工,是到国防工厂当工人,国防工厂在秦岭深山,叫晒蛇坝,听这名字就知道准是个高山峡谷尽头。但那个时代要求我们要“备战备荒为人民”,要“深挖洞,广积粮”,我们时刻处于戒备状态,好像全世界的人都要打我们。国防厂在全县招两名,报名的有两百,真正的百里挑一。最后走了两个,一个是学毛选标兵,一个是基干民兵队长,两个都没有“盗御马”的经历。
发财搁下杂面前脚一走,老三后脚就要和面做饭,并且点着名要吃“髯面”。“髯面”是陕西话,就是不带汤的干面条。老三让五狈到村里再捎带些蒜苔来,说这几天蒜苔下头的小蒜长得恰到好处,嫩蒜沾面,吃饱了找黄三泰去打仗。老大一听老三要吃蒜沾面,立即趴在面口袋上,将那些面护在身底下,就这点面,她怕老三一下吃光了。老大是个仔细人,在生活上,她比我们有理智,比我们清醒。
老二是吃派,帮着老三把面口袋往外拽。老三说,自打过了年,咱们就没吃过一顿饱饭!
老大说,咱们不是饿,咱们是肚里没油水。
五狈蹲在墙根,看着争抢的老二老三,有些悲怆地说,为了一顿面,这是干嘛呀……他狗日的刘发财,弄块烂猪肺来糊弄人,怎不给爷送一百斤豆油来!
我说,有一百斤油先把你炸了。
五狈说,我想吃炸油饼。
很长时间谁也没说话,老三们也停止了抢夺,我们都想念起了北京早餐摊上的炸油饼,油饼有糖的有咸的,八分钱,一两粮票,喝一口豆腐脑,吃一口炸油饼……神仙过的日子!
晚上大家吃的是荠菜汤面,荠菜就是我们窑顶上的野菜,西安南郊武家坡有唐朝王宝钏的寒窑,王宝钏在寒窑等了丈夫薛平贵十八年,没有任何经济来源,为了维持维他命的平衡只好挖野菜吃,听说至今寒窑附近没有野菜生长,都让王三小姐挖完了,绝了种。我们跟王宝钏好有一比,我们五个人三年吃的野菜量应该不比王宝钏十八年吃的少,所以我们周边的野菜菜源变得贫瘠又稀薄,想吃需努力寻找。我们都坚信,不离开这里便罢,离开了,这里也会像武家坡一样,再不长野菜。
那天晚上,让老大耿耿于怀的是发财送来的那块煮猪肺不见了,躺在炕上,老大半宿睡不着,不安地说,内部出现这种事不是好兆头,得赶紧开会整顿纪律,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咱们不能自己吃自己。
我说,猪肺不见了,老二和五狈也不见了,临睡前我到猪圈那边看了 ,黑子也不在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