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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跟着钱太太来过,她穿着她平日很少穿的发亮的浅色衣裳,系着素色裙子,脸上也常露笑容,瑞珏亲热地接待她。她们谈了许多话。晚上她走得早。第二天早晨她差人给瑞珏送一封短信来:她生病了。梅的病是真病。在这些日子里她的病更深了。她的脸上带了一点病容,但是看起来却添了一种回光反照的美,使得稍微敏感的人都起了痛惜的感觉,知道这颗美丽的星快要陨落了。可是在这个家里有这种痛惜的感觉的人并不多。觉新自然是一个,他也许是最关心梅的人,然而在他跟她中间有许多无形的栅栏(至少在他看来是有的),他们只能远远地互相望着,交换一些无声的语言。他们连单独在一处多谈几句话的机会也要避开。他们两个人都以为这样做或者可以减少彼此的痛苦,而事实上却得到了相反的效果。所以他是一天一天地瘦了;她也是一天一天地瘦了,她甚至常常吐血。周氏也喜欢梅,但是她不能够了解梅的心事,她也不能够给梅以真正的安慰。其实这样的安慰谁也不能给,便是了解梅最深而且近来跟梅十分要好的瑞珏也不能够给梅以真正的安慰。

琴也来过,在淑英的房里睡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很早就回家去了。她说人不舒服。她真聪明,会装病。当天她就叫张升偷偷地送了一封信给觉民,要他到她的家去。

觉民得到琴的信,马上找一个机会偷偷地溜到琴那里去了。他跟琴很自由地畅谈着各人的胸怀。他从姑母家出来,心里很高兴,很快地走回自己的家。但是出乎意料之外,他还没有走到堂屋门口,就被迎面走来的觉新看见了,觉新低声问他:“到琴那儿去了来,是不是?”他吃了一惊,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最后点了点头。

“我晓得,我先前看见张升私下递信给你。我也知道琴装病。我知道你们的事情,”觉新依旧低声说,脸上现出了笑容,这是苦笑。觉民不说话,他也笑了,他的笑却是满意的微笑。

觉新朝四周看了一下,他看见克明在旁边走过,便换上一副笑脸跟克明说了两三句话,等克明走开了,又接着对觉民讲话,声音依旧很低,但是脸色变了。他说:“你倒幸福,你可以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也想去看一个人的病,然而我连这点自由也没有。她病到这个样子,我却不能够到她家里去看她。她今天给你嫂嫂写了信来。她还说,看见我气色不大好,要你嫂嫂多多劝我把心放宽些。你想我怎么能够放宽心?我明知道她这时候很需要我,她……她……”他说不下去了。

觉民听了这几句话,很感动,就说:“大哥,你也太苦了。我劝你还是趁早忘记梅表姐吧,你多思念她,只是苦了你自己,而且你想着她,又怎样对得起嫂嫂,你不是也爱嫂嫂吗?”

觉新的脸色完全变青了,他含着满眼的泪水望着觉民,半晌不说话,过后忽然生气地断续说:“她这样劝过我,现在你也这样劝我!大家都这样劝我。……你的见解跟他们完全一样!……在这个时候说这种话还有什么用?……”话还没有说完,他就掉头走开了。

这时候觉民才知道觉新从他这里所希望得到的并不是这样的答语。然而除了这个,他还能够怎样回答他的大哥呢?他又想起觉新说话是这样,行为又是那样。他觉得不可理解。在这个家庭里到处都是谜,都是他解不开的谜。他立在那里,用他的茫然的眼光去看戏台上矮小的丑角和长身玉立的旦角(他认得这就是四爸喜欢的张碧秀)怎样细致地调情,然后又去看那些满意地笑着的观众,尊贵的,和较不尊贵的,以及完全不尊贵的,那许许多多的观众。他轻蔑地笑了笑,过后又把觉新方才说的话完全忘记了。他慢慢地踱着,心里在盘算他自己的那件重大事情。于是他的眼前依次地出现了美丽的幻景。

过去的种种事情,未来的种种事情,他都看见了,这都是关于他和她的。他很乐观,因为她给了他勇气和确信。她已经完全信任他了,不仅信任他,而且坚决地对他表示不会使他失望。他跟她中间,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最初,每天在补习英文之后,闲谈着彼此的性情、志愿和希望,渐渐地谈到了彼此生活中的种种小事,终于各人把心剖给对方看,而且得到相互的了解了。两人中间的关系更深了一层,于是深到了各人都感觉到不可分离的程度。又由与恋爱问题有关的闲话,而谈到亲友间的恋爱事情,谈到梅和觉新的事,以至于谈到自己的事情。他记得她怎样红着脸低着头一只手翻弄书页,装着有意无意的样子,对他说她如何需要他,将来不会离开他到别的地方去。她又说她的前途有许多障碍,她的处境是如何困难,她的地位是如何孤独,她决定不顾一切地向着新的路走去,她如何需要一个像他这样能够了解她、安慰她、帮助她的人。他们两个在心里早已互相了解了,只差在口头上说出来。机会既然来了,他便说出了许久就想说而未说的话,把自己表现得是怎样的一个英雄。他甚至说为了她的缘故他可以牺牲一切。接着她也说了一些话。两个人的话都是说一句就可以被懂得十句的。他们对彼此都有了信赖,他们对于希望的实现也有了确信。这一次的谈话好像是揭开了帷幕,于是重要的问题就解决了。事情就发生在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