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12页)
在家里,在沙德巴格,帕丽有个马口铁的旧茶叶盒,藏在她枕头下面,那是阿卜杜拉送给她的。锁已经生锈了,盒盖上有个大胡子印度人,包着头巾,穿着束腰外衣,用两只手举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盒子里装着帕丽收集的所有羽毛。这是她最心爱的财宝。几根公鸡毛,有的深绿,有的暗红;一支白色的鸽子尾羽;一根灰棕色的雀毛,夹杂着黑色的斑点;还有最让帕丽引以为荣的,那是一支绿色的、泛着虹彩的孔雀翎,顶端有只漂亮的大眼睛。
最后这一支是阿卜杜拉两个月前送给她的礼物。他听人说,邻村有个男孩家养了只孔雀。有一天,趁着父亲出门,到沙德巴格南面的镇上挖沟,阿卜杜拉便走路去了邻村,找到那男孩,跟他要一支家里的鸟毛。谈判随即开始,最后,阿卜杜拉同意用鞋子换鸟毛。等他把孔雀翎藏在上衣下,别在裤腰里,一路走回沙德巴格的时候,脚后跟都已经豁开了,地上一步一个血印子。蒺藜和小石子钻进了他的脚底板。每走一步,脚下都传来钻心的痛。
回到家,他发现后娘帕尔瓦娜就在屋外,弓着背,在泥炉里烤当天的馕。他赶快躲到家门口的大橡树后面,等着她收工。他从树后窥视,看她忙忙活活。这女人虎背熊腰,胳膊长,手糙,指头短粗,一张浮肿的大脸盘子,虽然名叫蝴蝶①,却没有一丝蝴蝶的优雅。
阿卜杜拉希望爱上她,就像爱自己的妈妈,亲妈。三年半以前,阿卜杜拉七岁,妈妈生下了帕丽,却死于大出血。妈妈的脸曾经是他的一切,现在却不再属于他。过去每天晚上临睡之前,妈妈都会用双手捧住他的头,搂在自己胸前,摩挲他的脸蛋,唱摇篮曲给他听:
我瞅见伤心的小仙女,
待在纸树影子下。
我知道伤心的小仙女,
晚风把她吹走了。
他希望能用同样的方式来爱新妈妈。他想,也许帕尔瓦娜也抱着同样的希望,爱他。就像她爱自己一岁大的儿子伊克巴尔那样。她总是亲伊克巴尔的脸,为他的每声咳嗽、每个喷嚏着急。或者像当初她爱自己头一个孩子奥马尔那样。他是她的小心肝,却死在了前年冬天,冻死的。他只活了两个礼拜。帕尔瓦娜和父亲刚刚给他取了名。那个严冬冻死了沙德巴格的三个宝宝。阿卜杜拉记得,帕尔瓦娜死死地抱着奥马尔裹起来的小尸首,也记得她一阵阵的悲恸。他记得那一天,他们把他埋到了山上,也记得那个小坟堆,下有冻土,上有灰天。谢基卜毛拉诵读经文,风吹起沙砾、雪花和冰碴,吹进每个人的眼睛。
阿卜杜拉担心,要是帕尔瓦娜待会儿发现,他拿仅有的一双鞋换了孔雀翎,一定会大大地动怒。父亲顶着日头拼命做工,才有钱买下这双鞋。阿卜杜拉想,等她发现了,恐怕会狠狠骂他一顿,甚至揍他。以前就有好几次,她对他动了手。她那两只手又厚又重,力道十足——阿卜杜拉猜想,准是因为长年累月地搬弄她那残疾姐姐。这双手也懂得怎样挥舞扫帚把,怎样又准又狠地抽嘴巴。
幸好帕尔瓦娜并不以揍他为乐。她也不是不疼爱继子继女。有一次,她拿父亲从喀布尔买的一匹布,给帕丽做了身银绿相间的衣裳。另一次,她带着惊人的耐心,教阿卜杜拉怎样打鸡蛋,同时打两个,而且不会把蛋黄弄破。还有一次,她给他俩示范怎样把玉米皮拧成洋娃娃,帕尔瓦娜和她姐姐小时候就是这么玩的。她也教过他俩怎样用碎布条打扮娃娃。
可是阿卜杜拉明白,这些举动都是姿态,尽她的本分而已。井分两口,有深有浅,她给伊克巴尔的那口要深得多。如果哪天晚上家里着了火,阿卜杜拉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帕尔瓦娜会抱起哪个孩子往外跑,一点都不带犹豫。说千道万,事情是明摆着的:他们不是她的孩子。他和帕丽不是她的。大多数人爱的是自己的孩子。没办法,他和妹妹不属于她。他俩是另一个女人留下的累赘。
他等帕尔瓦娜拿着馕进屋,又等她出来。她一只胳膊抱着伊克巴尔,另一只胳膊底下夹着一大堆衣服。他看她慢慢走向河边,直到没了人影,这才溜回家。每一步踩到地上,脚底就一阵抽痛。一进屋他就坐下,换上他那双旧的塑料拖鞋。阿卜杜拉知道自己干了件很不明智的事,可等他跪到帕丽身边,轻轻把她从小睡中摇醒,像魔术师一样从背后变出那根大羽毛的时候,一切都是值得的了——值得让她露出先惊后喜的表情,值得让她在哥哥脸上一通猛亲,值得他用羽毛软软的一端轻轻刮她的下巴,逗得她咯咯乱笑。突然之间,他的脚一点也不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