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14页)
有人把他们领到一个安静而略显阴暗的房间,屋里摆放着厚重的深色家具。迎接他们的是个身穿黑色夹克,头发中分的男人,闻上去有一股高价咖啡的味儿。他操着一口专业腔,请伊德里斯节哀顺变,然后让他签署了《安葬授权书》,又问家属想开多少份死亡证明。等所有文件都签完,他才灵巧地把一本小册子放到伊德里斯面前,上面印着“价目表”。
殡仪馆经理清了清嗓子。“传教团大街那边有个阿富汗清真寺,如果令尊是在册教友,这些价格当然就不适用了。我们与他们有合作。这些东西,这些服务由他们来付费。我们给你免单。”
“我不清楚他是不是在册。”伊德里斯翻看着价目表说。他知道,父亲始终是个虔诚的人,但只是私下里如此。他很少去做主麻日的礼拜。
“那我等你一下?你可以给清真寺打个电话。”
“不,伙计。不用了。”铁木尔说,“他不是在册的。”
“你确定吗?”
“确定。我记得他跟我说过。”
“我懂了。”殡仪馆经理说。
出了门,走到SUV边上,他们抽了支烟,你一口,我一口。雨已经停了。
“拦路抢劫。”伊德里斯说。
铁木尔往黑乎乎的雨水坑里啐了一口。“这买卖很牢靠,别看……别看挣的是死人的钱,可你得承认,需求一直不断。呸!这比卖车强多了。”
当时铁木尔正跟人合股,做二手车行。在他和朋友接手之前,车行一直经营不善,相当糟糕。不到两年,铁木尔就让它翻了身,变成了有利可图的买卖。一个白手起家的人。谈起侄子,伊德里斯的父亲总是这么说。当时,伊德里斯还挣着奴工般的薪水,在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等着做完第二年的内科医师实习。妻子娜希尔和他结婚一年了,每星期还要花三十个小时,去一家律师事务所做秘书,同时还要准备自己的法学院入学考试。
“算你借给我的。”伊德里斯说,“你知道的,铁木尔。我一定还你。”
“别放在心上,老兄。你说了算。”
这不是铁木尔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对伊德里斯伸出援手。伊德里斯结婚时,铁木尔送了他一辆崭新的福特探险者,作为新婚贺礼。伊德里斯和娜希尔在戴维斯买下一户小公寓的时候,也是铁木尔和他一起签的贷款协议。在亲戚们中间,铁木尔是所有孩子最喜欢的叔叔。如果事到临头,只准伊德里斯打一个电话,那么他九成九会打给铁木尔。
不是百分之百。
就拿联合贷款的事来说吧,伊德里斯发现所有的亲戚都知道了。铁木尔告诉他们的。在婚礼上,铁木尔让歌手关掉音乐,当场做了宣布,还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探险者的车钥匙轰轰烈烈地交给了伊德里斯和娜希尔——居然拿托盘托着。照相机一通乱闪。这种炫耀,这份张扬,这套不害臊的当众表演,这副牛哄哄的架势,真让伊德里斯觉得别扭。他不愿意这样想自己的堂弟,他就像亲弟弟。可伊德里斯又觉得铁木尔是在往自己脸上贴金。他还怀疑,铁木尔的性格错综复杂,他的慷慨不过是其中精心计算过的一个组成部分。
有天晚上,在铺新床单的时候,伊德里斯和娜希尔为铁木尔小小地吵了一架。
人人都想讨别人喜欢。她说,你不想吗?
也对。可我不会花钱买别人的喜欢。
娜希尔告诉他,他这样说不公平,也显得忘恩负义,对不起铁木尔为他们做的这一切。
你没弄明白我的意思,娜希尔。我说的是,你把你做的好人好事贴到广告牌上才显得差劲。做好事不留名,高风亮节,这样才值得称道。真要行善,也用不着大庭广众之下签支票嘛。
行了。娜希尔说,使劲抖了一下床单,亲爱的,再说就没意思了。
“伙计,我还记得这地方。”铁木尔看着那房子说,“房主人叫什么来着?”
“我想,是姓瓦赫达提吧。”伊德里斯说,“名字叫什么我忘了。”他想起孩提时代,他们曾经无数次在这儿,在这条马路上,在这些大宅门外嬉戏,然而只是到了现在,几十年过去了,他们才头一次有机会走进这户人家。
“真主的指引。”铁木尔低声说。
这是一幢普通的两层住宅,若是换了圣何塞,到了伊德里斯所在的居民区,它想必会引起屋主协会成员们的不快。但以喀布尔的标准来看,这处房产颇为奢华,配有高高的院墙,金属的大门,还有宽阔的车道。一个武装警卫带他和铁木尔入内。伊德里斯看到,和他在喀布尔见过的许多事物一样,在这幢房子破败的外表之下,也有一丝过去的辉煌。证据到处都是:煤烟熏黑的墙上遍布着弹孔和弯弯曲曲的裂缝,大片的灰泥已经剥落,砖石裸露在外,车道上的矮树都死了,花园里的树木也掉光了叶子,草坪枯黄,俯瞰后院的游廊有多半个不翼而飞。但是也像喀布尔的许多事物一样,这里也有缓慢、犹疑的重生迹象。有人已经开始重新粉刷房屋,在园内种下了玫瑰花丛,花园缺失的一大块东墙已经修补完成,只是有点粗陋。房子朝向马路的一面立着一架梯子,伊德里斯心想,房顶看来正在修葺。半毁的游廊也已开始修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