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襄敏公元宵失子 十三郎五岁朝天
词云:
瑞烟浮禁苑。正绛阙春回,新正方半,冰轮桂华满。溢花衢歌市,芙蓉开遍。龙楼两观,见银烛星球有烂。卷珠帘,尽日笙歌,盛集宝钗金钏。堪羡。绮罗丛里,兰麝香中,正宜游玩。风柔夜暖花影乱,笑声喧。闹娥儿满路,成团打块,簇者冠儿斗转。喜皇都旧日风光,太平再见。——词青《瑞鹤仙》这一首词乃是宋绍兴年间词人康伯可所作。伯可元是北人,随驾南渡,有名是个会做乐府的才子,奏申王荐于高宗皇帝。这词单道着上元佳景,高宗皇帝极其称赏,御赐金帛甚多。词中为何说“旧日风光,太平再见”?盖因靖康之乱,徽、钦被虏,中原尽属金夷,侥幸康主南渡,即了帝位。偏安一隅,偷闲取乐,还要模拟盛时光景,故词人歌咏如此,也是自解自乐而已。怎如得当初柳耆卿另有一首词云:
禁漏花深,绣工日永,熏风布暖。变韶景、都门十二,元宵三五,银蟾光满。连云复道凌飞观。耸皇居丽,佳气瑞烟葱。翠华宵幸,是处层战阆苑。尤凤烛、交光星汉。对咫尺鳌山开雉扇。会乐府两籍神仙,梨园四部弦管。向晓色,都人未散。盈万井,山呼鳌忭。愿岁岁,天长里常瞻凤辇。——词寄《顷杯乐》。
这首词,多说着盛时宫禁说话。只因宋时极作兴是个元宵,大张灯火,御驾亲临,君民同乐。所以说道“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然因是倾城士女通宵出游,没些禁忌,其间就有私期密约,鼠窃狗偷,弄出许多话柄来。
当时李汉老又有一首词云:
帝城三五,灯光花市盈路。天街游处,此时方信,凤阙都民,奢华豪富。纱笼才过处,喝道转身,一壁小来且住。见许多才子艳质,携手并肩低语。东来西往谁家女?买玉梅争戴,缓步香风度。北观南顾,见画烛影里,神仙无数。引人魂似醉,不如趁早,步月归去。这一双情眼,后生禁得许多胡觑?—词寄《女冠子》。
细看此一词,可见元宵之夜,趁着喧闹丛中干那不三不四勾当的,不一而足,不消说起。而今在下说一件元宵的事体,直教:
闹动公侯府,分开帝主颜。
猾徒入地去,稚子见天还。
话说宋神宗朝,有十丈臣王襄敏公,单讳着一个韶字,全家住在京师。真是潭潭相府,富贵奢华,自不必说。那年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其时王安石未用,新法未行,四境无侵,万民乐业,正是太平时侯。家家户户,点放花灯。自从十三日为始,十街九市,欢呼达旦。这夜十五日是正夜,年年规矩,官家亲自出来,赏玩通宵。倾城士女,专待天颜一看。且是此日难得一轮明月当空,照耀如同白昼,映着各色青巧花灯,从来叫做灯月交辉,极为美景。襄敏公家内眷,自夫人以下,老老幼幼,没一个不打扮齐整了,只候人牵着帷幕,出来街上看灯游耍。看官,你道如何用着帷幕?盖因官宦人家女眷,恐防街市人挨挨擦擦,不成体面,所以或用绢段或用布匹等类,扯作长圈围着,只要隔绝外边人,他在里头走的人,原自四边看得见的。晋时叫他做步障,故有紫丝步障,锦步障之称。这是大人家规范如此。
闲话且过,却说襄敏公有个小衙内,是他末堂最小的儿子,排行第十三,小名叫做南陔。年方五岁,聪明乖觉,容貌不凡,合家内外大小都是喜欢他的,公与夫人自不必说,其时也要到街上看灯。大宅门中衙内,穿着齐整还是等闲,只头上一顶帽子,多是黄豆来大不打眼的洋珠,穿成双凤穿牡丹花样,当面前一粒猫几眼宝石,睛光闪烁,四围又是五色宝石镶着,乃是鸦青、祖母绿之类,只这顶帽,也值千来贯钱。襄敏公分付一个家人王吉,驮在背上,随着内眷一起看灯。
那王吉是个晓法度的人,自道身是男人,不敢在帷中走,只相傍帷外而行。行到宣德门前,恰好神宗皇帝正御宣德门楼,圣旨许令万目仰观,金吾卫不得拦阻。楼上设着鳌山,灯光灿烂,香烟馥郁;奏动御乐,箫鼓喧阗。楼下施呈百戏,供奉御览。看的真是人山人海,挤得缝地都没有了。有翰林承旨王禹玉《上元应制诗》为证:
雪消华月满仙台,万烛当楼宝扇开。
双凤云中扶辇下,六鳌海上驾山来。
镐京春酒沾周宴,汾水秋风陋汉才。
一曲升平人尽乐,君王又进紫霞杯。
此时王吉拥在人丛之中,因为肩上负了小衙内,好生不便,观看得不甚像意。忽然觉得背上轻松了些,一时看得浑了,忘其所以,伸伸腰,抬抬头,且是自在,呆呆里向上看着。猛然想道:“小衙内呢?”急回头看时,眼见得不在背上。四下一望,多是面生之人,竟不见了小衙内踪影。欲要找寻,又被挤住了脚,行走不得。王吉心慌撩乱,将身子尽力挨出,挨得骨软筋麻,才到得稀松之处。遇见府中一伙人,问道:“你们见小衙内么?”府中人道:“小衙内是你负着,怎到来问我们?”王吉道:“正是闹嚷之际,不知那个伸手来我背上接了去。想必是府中弟兄们见我费力,替我抱了,放松我些,也不见得。我一时贪个松快,人闹里不看得仔细,及至寻时已不见了,你们难道不曾撞见?”府中人见说,大家慌张起来,道:“你来作怪了,这是作耍的事?好如此不小心!你在人千人万处失去了,却在此问张问李,岂不误事!还是分头再到闹头里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