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 瘗遗骸王玉英配夫 偿聘金韩秀才赎子(第3/5页)

阮修倡论无鬼,岂知鬼又生人?

昔有寻亲之子,今为寻子之亲。

月说湘潭黄翁一向无子,偶至水滨,见有弃儿在地,抱取回家。看见眉清目秀,聪慧可爱,养以为子。看那衣带上面有“十八年后当来归”七字,心里疑道:

“还是人家嫡妾相忌,没奈何抛下的?还是人家生得儿女多了,怕受累弃着的?既已抛弃,如何又有十八年之约?此必是他父母既不欲留,又不忍舍,明白记着,寄养在人家,他日必来相访。我今现在无子,且收来养着,到十八年后再看如何。”黄翁自拾得此儿之后,忽然自己连生二子,因将所拾之儿取名鹤龄,自己二子分开他二字,一名鹤算,一名延龄,一同送入学堂读书。鹤龄敏惠异常,过目成诵。二子虽然也好,总不及他。总卯之时,三人一同游庠。黄翁欢喜无尽,也与二子一样相待,毫无差别。二子是老来之子,黄翁急欲他早成家室,目前生孙,十六七岁多与他毕过了姻。只有鹤龄因有衣带之语,怕父母如期来访,未必不要归宗,是以独他迟迟未娶。却是黄翁心里过意不去道:“为我长子,怎生反未有室家?”先将四十金与他定了里中易氏之女。那鹤龄也晓得衣带之事,对黄翁道:“儿自幼蒙抚养深恩,已为翁子;但本生父母既约得有期,岂可娶而不告?虽蒙聘下妻室,且待此期已过,父母不来,然后成婚,未为迟也。”黄翁见他讲得有理,只得凭他。既到了十八年,多悬悬望着,看有甚么动静。

一日,有个福建人在街上与人谈星命,访得黄翁之家,求见黄翁。黄翁心里指望三子立刻科名,见是星相家无不延接。闻得远方来的,疑有异术,遂一面请坐,将着三子年甲央请推算。谈星的假意推算了一回,指着鹤龄的八字,对黄翁道:“此不是翁家之子,他生来不该在父母身边的,必得寄养出外,方可长成。及至长成之后,即要归宗,目下已是其期了。”黄公见他说出真底实话,面色通红道:“先生好胡说!此三子皆我亲子,怎生有寄养的话说!何况说的更是我长子,承我宗桃,那里还有宗可归处?”谈星的大笑道:“老翁岂忘衣带之语乎?”黄翁不觉失色道:“先生何以知之?”谈星的道:“小生非他人,即是十八年前弃儿之韩秀才也。”恐翁家不承认,故此假扮做谈星之人,来探踪迹。今既在翁家,老翁必不使此子昧了本姓。”黄翁道:“衣带之约,果然是真,老汉岂可昧得!况我自有子,便一日身亡,料已不填沟壑,何必赖取人家之子?但此子为何见弃?乞道其详。”韩生道:“说来事涉怪异,不好告诉。”黄翁道:“既有令郎这段缘契,便是自家骨肉,说与老夫知道,也好得知此子本末。”韩生道:“此子之母,非今世人,乃二百年前贞女之魂也。此女在宋时,父为闽官御敌失守,全家死节,其魂不漏,与小生配合生儿。因被外人所疑,他说家世湘潭,将来贵处寄养,衣带之字,皆其亲书。今日小生到此,也是此女所命,不想果然遇着,敢请一见。”黄翁道:“有如此非怪异事!想令郎出身如此,必当不凡。今令郎与小儿共是三兄弟,同到长沙应试去了。”韩生道:“小生既远寻到此,就在长沙,也要到彼一面。只求老翁念我天性父子,恩使归宗,便为万幸。”黄翁道:“父子至亲,谊当使君还珠。况是足下冥缘,岂可间隔?但老夫十八年抚养,已不必说,只近日下聘之资,也有四十金。子既已归足下,此聘金须得相还。”韩生道:“老翁恩德难报,至于聘金,自宜奉还。容小生见过小儿之后,归与其母计之,必不敢负义也。”

韩生就别了黄翁,径到长沙访问黄翁三子应试的下处。已问着了,就写一帖传与黄翁大儿子鹤龄。帖上写道:“十八年前与闻衣带事人韩某。”鹤龄一见衣带说话,感动于心,惊出请见道:“足下何处人氏?何以知得衣带事体?”韩生看那鹤龄日个年方弱冠,体不胜衣。清标固禀父形,嫣质犹同母貌。恂恂儒雅,尽道是十八岁书生;邈邈源流,岂知乃二百年鬼子!韩生看那鹤龄模样,俨然与王玉英相似,情知是他儿子,遂答道:“小郎君可要见写衣带的人否?”鹤龄道:

“写衣带之人,非吾父即吾母,原约在今年,今足下知其人,必是有的信,望乞见教。”韩生道:“写衣带之人,即吾妻王玉英也。若要相见,先须认得我。”鹤龄见说,知是其父,大哭抱住道:“果是吾父,如何舍得弃了儿子一十八年?”韩生道:“汝母非凡女,乃二百年鬼仙,与我配合生儿,因乳养不便,要寄托人间。汝母原藉湘潭,故将至此地。我实福建秀才,与汝母姻缘也在福建。今汝若不忘本生父母,须别了此间义父,还归福建为是。”鹤龄道:“吾母如今在那里?儿也要相会。”韩生道:“汝母修去修来,本无定所,若要相会,也须到我闽中。”鹤龄至性所在,不胜感动。两弟鹤算、延龄在旁边听见说着要他归福建说话,少年心性,不觉大怒起来,道:“那里来的这野汉,造此不根之谈,来诱哄人家子弟,说着不达道理的说话!好耽耽一个哥哥,却教他到福建去,有这样胡说的!”那家人每见说,也多嗔怪起米,对鹤龄道:“大官人不要听这个游方人,他每专打听着人家事体,来撰造是非哄诱人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扯的扯,推的推,要揉他出去,韩生道:“不必罗唣!我已在湘潭见过了你老主翁,他只要完得聘金四十两,便可赎回,还只是我的儿子。你们如何胡说!”众人那里听他?只是推他出去为净。鹤龄心下不安,再三恋恋,众人也不顾他。两弟狠狠道:“我兄无主意,如何与这些闲棍讲话!饶他一顿打,便是人情了。”鹤龄道:“衣带之语,必非虚语,此实吾父来寻盟。他说道曾在湘潭见过爹爹来,回去到家里必知端的。”鹤算、延龄两人与家人只是不信,管住了下处门首,再不放进去鹤龄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