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3/3页)

祥子生在北方的乡间,最忌讳随便骂街。可是他不敢打张妈,因为好汉不和女斗;也不愿还口。他只瞪了她一眼。张妈不再出声了,彷佛看出点什麽危险来。正在这个工夫,大太太喊祥子去接学生。他把泥娃娃赶紧给二太太送了回去。二太太以为他这是存心轻看她,冲口而出的把他骂了个花瓜。大太太的意思本来也是不乐意祥子替二太太抱孩子,听见二太太骂他,她也扯开一条油光水滑的嗓子骂,骂的也是他;祥子成了挨骂的藤牌。他急忙拉起车走出去,连生气似乎也忘了,因为他一向没见过这样的事,忽然遇到头上,他简直有点发晕。

一批批的把孩子们都接回来,院中比市场还要热闹,三个妇女的骂声,一群孩子的哭声,好像大栅栏在散戏时那样乱,而且乱得莫名其妙。好在他还得去接杨先生,所以急忙的又跑出去,大街上的人喊马叫似乎还比宅里的乱法好受一些。

一直转转到十二点,祥子才找到叹口气的工夫。他不止于觉着身上疲乏,脑子里也老嗡嗡的响;杨家的老少确是已经都睡了,可是他耳朵里还似乎有先生与太太们的叫骂,像三盘不同的留声机在他心中乱转,使他闹得慌。顾不得再想什麽,他想睡觉。一进他那间小屋,他心中一凉,又不困了。一间门房,开了两个门,中间隔着一层木板。张妈住一边,他住一边。屋中没有灯,靠街的墙上有个二尺来宽的小窗户,恰好在一支街灯底下,给屋里一点亮。屋里又潮又臭,地上的土有个铜板厚,靠墙放着份舖板,没有别的东西。他摸了摸床板,知道他要是把头放下,就得把脚蹬在车上;把脚放平,就得坐起来。他不会睡元宝式的觉。想了半天,他把舖板往斜里拉好,这样两头对着屋角,他就可以把头放平,腿搭拉着点先将就一夜。

从门洞中把舖盖搬进来,马马虎虎的舖好,躺下了。腿悬空,不惯,他睡不着。强闭上眼,安慰自己:睡吧,明天还得早起呢!什麽罪都受过,何必单忍不了这个!别看吃喝不好,活儿太累,也许时常打牌,请客,有饭局;咱们出来为的是什麽,祥子?还不是为钱?只要多进钱,什麽也得受着!这样一想,他心中舒服了许多,闻了闻屋中,也不像先前那麽臭了,慢慢的入了梦;迷迷忽忽的觉得有臭虫,可也没顾得去拿。

过了两天,祥子的心已经凉到底。可是在第四天上,来了女客,张妈忙着摆牌桌。他的心好像冻实了的小湖上忽然来了一阵春风。太太们打起牌来,把孩子们就通通交给了仆人;张妈既是得伺候着烟茶手巾把,那群小猴自然全归祥子统辖。他讨厌这群猴子,可是偷偷往屋中撩了一眼,大太太管着头儿钱,像是很认真的样子。他心里说:别看这个大娘们厉害,也许并不糊涂,知道乘这种时候给仆人们多弄三毛五毛的。他对猴子们特别的拿出耐心法儿,看在头儿钱的面上,他得把这群猴崽子当作少爷小姐看待。

牌局散了,太太叫他把客人送回家。两位女客急于要同时走,所以得另雇一辆车。祥子喊来一辆,大太太撩袍拖带的混身找钱,预备着代付客人的车资;客人谦让了两句,大太太彷佛要拚命似的喊:「你这是怎麽了,老妹子!到了我这儿啦,还没个车钱吗!老妹子!坐上啦!」她到这时候,才摸出来一毛钱。

祥子看得清清楚楚,递过那一毛钱的时候,太太的手有点哆嗦。

送完了客,帮着张妈把牌桌什麽的收拾好,祥子看了太太一眼。太太叫张妈去拿点开水,等张妈出了屋门,她拿出一毛钱来:「拿去,别拿眼紧扫搭着我!」

祥子的脸忽然紫了,挺了挺腰,好像头要顶住房梁,一把抓起那张毛票,摔在太太的胖脸上:「给我四天的工钱!」「怎吗札?」太太说完这个,又看了祥子一眼,不言语了,把四天的工钱给了他。拉着舖盖刚一出街门,他听见院里破口骂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