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2/4页)
祥子知道她是好心,而且知道厨子王六和奶妈子秦妈都有折子,他真想试一试。可是有一天方大小姐叫他去给放进十块钱,他细细看了看那个小折子,上面有字,有小红印;通共,哼,也就有一小打手纸那麽沉吧。把钱交进去,人家又在折子上画了几个字,打上了个小印。他觉得这不是骗局,也得是骗局;白花花的现洋放进去,凭人家三画五画就算完事,祥子不上这个当。他怀疑方家是跟邮局这个买卖──他总以为邮局是个到处有分号的买卖,大概字号还很老,至少也和瑞蚨祥、鸿记差不多──有关系,所以才这样热心给拉生意。即使事实不是这样,现钱在手里到底比在小折子上强,强的多!折子上的钱只是几个字!
对于银行银号,他只知道那是出「座儿」的地方,假若巡警不阻止在那儿搁车的话,准能拉上「买卖」。至于里面作些什麽事,他猜不透。不错,这里必是有很多的钱;但是为什麽单到这里来鼓逗钱,他不明白;他自己反正不容易与它们发生关系,那麽也就不便操心去想了。城里有许多许多的事他不明白,听朋友们在茶馆里议论更使他发糊涂,因为一人一个说法,而且都说的不到家。他不愿再去听,也不愿去多想,他知道假若去打抢的话,顶好是抢银行;既然不想去作土匪,那麽自己拿着自己的钱好了,不用管别的。他以为这是最老到的办法。
高妈知道他是红着心想买车,又给他出了主意:「祥子,我知道你不肯放账,为是好早早买上自己的车,也是个主意!我要是个男的,要是也拉车,我就得拉自己的车;自拉自唱,万事不求人!能这麽着,给我个知县我也不换!拉车是苦事,可是我要是男的,有把子力气,我楞拉车也不去当巡警;冬夏常青,老在街上站着,一月才挣那俩钱,没个外钱,没个自由;一留胡子还是就吹,简直的没一点起色。我是说,对了,你要是想快快买上车的话,我给你个好主意:起上一只会,十来个人,至多二十个人,一月每人两块钱,你使头一会;这不是马上就有四十来的块?你横是多少也有个积蓄,凑吧凑吧就弄辆车拉拉,乾脆大局!车到了手,你干上一只黑签儿会,又不出利,又是体面事,准得对你的心路!你真要请会的话,我来一只,决不含忽!怎样?」
这真让祥子的心跳得快了些!真要凑上三四十块,再加上刘四爷手里那三十多,和自己现在有的那几块,岂不就是八十来的?虽然不够买十成新的车,八成新的总可以办到了!况且这麽一来,他就可以去向刘四爷把钱要回,省得老这麽搁着,不像回事儿。八成新就八成新吧,好歹的拉着,等有了富余再换。
可是,上哪里找这麽二十位人去呢?即使能凑上,这是个面子事,自己等钱用麽就请会,赶明儿人家也约自己来呢?起会,在这个穷年月,常有哗啦了的时候!好汉不求人;乾脆,自己有命买得上车,买;不求人!
看祥子没动静,高妈真想俏皮他一顿,可是一想他的直诚劲儿,又不大好意思了:「你真行!『小胡同赶猪──直来直去』;也好!」
祥子没说什麽,等高妈走了,对自己点了点头,似乎是承认自己的一把死拿值得佩服,心中怪高兴的。
已经是初冬天气,晚上胡同里叫卖糖炒栗子,落花生之外,加上了低的「夜壶」呕。夜壶挑子上带着瓦的闷葫芦罐儿,祥子买了个大号的。头一号买卖,卖夜壶的找不开钱,祥子心中一活便,看那个顶小的小绿夜壶非常有趣,绿汪汪的,也撅着小嘴,「不用找钱了,我来这麽一个!」放下闷葫芦罐,他把小绿夜壶送到里边去:「少爷没睡哪?送你个好玩艺!」
大家都正看着小文──曹家的小男孩──洗澡呢,一见这个玩艺都憋不住的笑了。曹氏夫妇没说什麽,大概觉得这个玩艺虽然蠢一些,可是祥子的善意是应当领受的,所以都向他笑着表示谢意。高妈的嘴可不会闲着:「你看,真是的,祥子!这麽大个子了,会出这麽高明的主意;多麽不顺眼!」
小文很喜欢这个玩艺,登时用手捧澡盆里的水往小壶里灌:「这小茶壶,嘴大!」
大家笑得更加了劲。祥子整着身子──因为一得意就不知怎麽好了──走出来。他很高兴,这是向来没有经验过的事,大家的笑脸全朝着他自己,彷佛他是个很重要的人似的。微笑着,又把那几块现洋搬运出来,轻轻的一块一块往闷葫芦罐里放,心里说:这比什麽都牢靠!多咱够了数,多咱往墙上一碰;拍喳,现洋比瓦片还得多!
他决定不再求任何人。就是刘四爷那麽可靠,究竟有时候显着别扭,钱是丢不了哇,在刘四爷手里,不过总有点不放心。钱这个东西像戒指,总是在自己手上好。这个决定使他痛快,觉得好像自己的腰带又杀紧了一扣,使胸口能挺得更直更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