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第2/3页)
「我给你个好主意,」虎姑娘立住了,面对面的对他说:「你看,你要是托个媒人去说,老头子一定不答应。他是拴车的,你是拉车的,他不肯往下走亲戚。我不论,我喜欢你,喜欢就得了吗,管它娘的别的干什麽!谁给我说媒也不行,一去提亲,老头子就当是算计着他那几十辆车呢;比你高着一等的人物都不行。这个事非我自己办不可,我就挑上了你,咱们是先斩后奏;反正我已经有了,咱们俩谁也跑不了啦!可是,咱们就这麽直入公堂的去说,还是不行。老头子越老越糊涂,咱俩一露风声,他会去娶个小媳妇,把我硬撵出来。老头子棒着呢,别看快七十岁了,真要娶个小媳妇,多了不敢说,我敢保还能弄出两三个小孩来,你爱信不信!」「走着说,」祥子看站岗的巡警已经往这边走了两趟,觉得不是劲儿。
「就在这儿说,谁管得了!」她顺着祥子的眼光也看见了那个巡警:「你又没拉着车,怕他干吗?他还能无因白故的把谁的XX咬下来?那才透着邪行呢!咱们说咱们的!你看,我这麽想:赶二十七老头子生日那天,你去给他磕三个头。等一转过年来,你再去拜个年,讨他个喜欢。我看他一喜欢,就弄点酒什麽的,让他喝个痛快。看他喝到七八成了,就热儿打铁,你乾脆认他作乾爹。日后,我再慢慢的教他知道我身子不方便了。他必审问我,我给他个『徐庶入曹营──一语不发』。等他真急了的时候,我才说出个人来,就说是新近死了的那个乔二──咱们东边杠房的二掌柜的。他无亲无故的,已经埋在了东直门外义地里,老头子由哪儿究根儿去?老头子没了主意,咱们再慢慢的吹风儿,顶好把我给了你,本来是乾儿子,再作女婿,反正差不很多;顺水推舟,省得大家出丑。你说我想的好不好?」
祥子没言语。
觉得把话说到了一个段落,虎妞开始往北走,低着点头,既像欣赏着自己的那片话,又彷佛给祥子个机会思索思索。这时,风把灰云吹裂开一块,露出月光,二人已来到街的北头。御河的水久已冻好,静静的,灰亮的,坦平的,坚固的,托着那禁城的城墙。禁城内一点声响也没有,那玲珑的角楼,金碧的牌坊,丹朱的城门,景山上的亭阁,都静悄悄的好似听着一些很难再听到的声音。小风吹过,似一种悲叹,轻轻的在楼台殿阁之间穿过,像要道出一点历史的消息。虎妞往西走,祥子跟到了金鳌玉蝀。桥上几乎没有了行人,微明的月光冷寂的照着桥左右的两大幅冰场,远处亭阁暗淡的带着些黑影,静静的似冻在湖上,只有顶上的黄瓦闪着点儿微光。树木微动,月色更显得微茫;白塔却高耸到云间,傻白傻白的把一切都带得冷寂萧索,整个的三海在人工的雕琢中显出北地的荒寒。到了桥头上,两面冰上的冷气使祥子哆嗦了一下,他不愿再走。平日,他拉着车过桥,把精神全放在脚下,唯恐出了错,一点也顾不得向左右看。现在,他可以自由的看一眼了,可是他心中觉得这个景色有些可怕:那些灰冷的冰,微动的树影,惨白的高塔,都寂寞的似乎要忽然的狂喊一声,或狂走起来!就是脚下这座大白石桥,也显着异常的空寂,特别的白净,连灯光都有点凄凉。他不愿再走,不愿再看,更不愿再陪着她;他真想一下子跳下去,头朝下,砸破了冰,沉下去,像个死鱼似的冻在冰里。
「明儿个见了!」他忽然转身往回走。
「祥子!就那麽办啦,二十七见!」她朝着祥子的宽直的脊背说。说完,她了了白塔一眼,叹了口气,向西走去。祥子连头也没回,像有鬼跟着似的,几溜便到了团城,走得太慌,几乎碰在了城墙上。一手扶住了墙,他不由的要哭出来。楞了会儿,桥上叫:「祥子!祥子!这儿来!祥子!」虎妞的声音!
他极慢的向桥上挪了两步,虎妞仰着点身儿正往下走,嘴张着点儿:「我说祥子,你这儿来;给你!」他还没挪动几步,她已经到了身前:「给你,你存的三十多块钱;有几毛钱的零儿,我给你补足了一块。给你!不为别的,就为表表我的心,我惦念着你,疼你,护着你!别的都甭说,你别忘恩负义就得了!给你!好好拿着,丢了可别赖我!」
祥子把钱──一打儿钞票──接过来,楞了会儿,找不到话说。
「得,咱们二十七见!不见不散!」她笑了笑。「便宜是你的,你自己细细的算算得了!」她转身往回走。
他攥着那打儿票子,呆呆的看着她,一直到桥背把她的头遮下去。灰云又把月光掩住;灯更亮了,桥上分外的白,空,冷。他转身,放开步,往回走,疯了似的;走到了街门,心中还存着那个惨白冷落的桥影,彷佛只隔了一眨眼的工夫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