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第2/3页)
这,把大家的话又都转到天气上去,以天气为中心各自道出辛苦。祥子始终一语未发,可是很留心他们说了什麽。大家的话,虽然口气,音调,事实,各有不同,但都是咒骂与不平。这些话,碰到他自己心上的委屈,就像一些雨点儿落在乾透了的土上,全都吃了进去。他没法,也不会,把自己的话有头有尾的说给大家听;他只能由别人的话中吸收些生命的苦味,大家都苦恼,他也不是例外;认识了自己,也想同情大家。大家说到悲苦的地方,他皱上眉;说到可笑的地方,他也撇撇嘴。这样,他觉得他是和他们打成一气,大家都是苦朋友,虽然他一言不发,也没大关系。从前,他以为大家是贫嘴恶舌,凭他们一天到晚穷说,就发不了财。今天彷佛是头一次觉到,他们并不是穷说,而是替他说呢,说出他与一切车夫的苦处。
大家正说到热闹中间,门忽然开了,进来一阵冷气。大家几乎都怒目的往外看,看谁这麽不得人心,把门推开。大家越着急,门外的人越慢,似乎故意的磨烦。茶馆的伙计半急半笑的喊:「快着点吧,我一个人的大叔!别把点热气儿都给放了!」
这话还没说完,门外的人进来了,也是个拉车的。看样子已有五十多岁,穿着件短不够短,长不够长,莲蓬篓儿似的棉袄,襟上肘上已都露了棉花。脸似乎有许多日子没洗过,看不出肉色,只有两个耳朵冻得通红,红得像要落下来的果子。惨白的头发在一顶破小帽下杂乱的髭髭着;眉上,短须上,都挂着些冰珠。一进来,摸住条板凳便坐下了,扎挣着说了句:「沏一壶。」
这个茶馆一向是包月车夫的聚处,像这个老车夫,在平日,是决不会进来的。
大家看着他,都好像感到比刚才所说的更加深刻的一点什麽意思,谁也不想再开口。在平日,总会有一两个不很懂事的少年,找几句俏皮话来拿这样的茶客取取笑,今天没有一个出声的。
茶还没有沏来,老车夫的头慢慢的往下低,低着低着,全身都出溜下去。
大家马上都立了起来:「怎啦?怎啦?」说着,都想往前跑。
「别动!」茶馆掌柜的有经验,拦住了大家。他独自过去,把老车夫的脖领解开,就地扶起来,用把椅子戗在背后,用手勒着双肩:「白糖水,快!」说完,他在老车夫的脖子那溜儿听了听,自言自语的:「不是痰!」
大家谁也没动,可谁也没再坐下,都在那满屋子的烟中,眨巴着眼,向门儿这边看。大家好似都不约而同的心里说:「这就是咱们的榜样!到头发惨白了的时候,谁也有一个跟头摔死的行市!」
糖水刚放在老车夫的嘴边上,他哼哼了两声。还闭着眼,抬起右手──手黑得发亮,像漆过了似的──用手背抹了下儿嘴。
「喝点水!」掌柜的对着他耳朵说。
「啊?」老车夫睁开了眼。看见自己是坐在地上,腿蜷了蜷,想立起来。
「先喝点水,不用忙。」掌柜的说,松开了手。大家几乎都跑了过来。
「哎!哎!」老车夫向四围看了一眼,双手捧定了茶碗,一口口的吸糖水。
慢慢的把糖水喝完,他又看了大家一眼:「哎,劳诸位的驾!」说得非常的温柔亲切,绝不像是由那个胡子拉碴的口中说出来的。说完,他又想往起立,过去三四个人忙着往起搀他。他脸上有了点笑意,又那麽温和的说:「行,行,不碍!我是又冷又饿,一阵儿发晕!不要紧!」他脸上虽然是那麽厚的泥,可是那点笑意教大家彷佛看到一个温善白净的脸。
大家似乎全动了心。那个拿着碗酒的中年人,已经把酒喝净,眼珠子通红,而且此刻带着些泪:「来,来二两!」等酒来到,老车夫已坐在靠墙的一把椅子上。他有一点醉意,可是规规矩矩的把酒放在老车夫面前:「我的请,您喝吧!我也四十望外了,不瞒您说,拉包月就是凑合事,一年是一年的事,腿知道!再过二三年,我也得跟您一样!您横是快六十了吧?」
「还小呢,五十五!」老车夫喝了口酒。「天冷,拉不上座儿。我呀,哎,肚子空;就有几个子儿我都喝了酒,好暖和点呀!走在这儿,我可实在撑不住了,想进来取个暖。屋里太热,我又没食,横是晕过去了。不要紧,不要紧!劳诸位哥儿们的驾!」
这时候,老者的乾草似的灰发,脸上的泥,炭条似的手,和那个破帽头与棉袄,都像发着点纯洁的光,如同破庙里的神像似的,虽然破碎,依然尊严。大家看着他,彷佛唯恐他走了。祥子始终没言语,呆呆的立在那里。听到老车夫说肚子里空,他猛的跑出去,飞也似又跑回来,手里用块白菜叶儿托着十个羊肉馅的包子。一直送到老者的眼前,说了声:吃吧!然后,坐在原位,低下头去,彷佛非常疲倦。「哎!」老者像是乐,又像是哭,向大家点着头。「到底是哥儿们哪!拉座儿,给他卖多大的力气,临完多要一个子儿都怪难的!」说着,他立了起来,要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