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第2/4页)
祥子万分惭愧的点了点头。
高妈走后,祥子锁好大门,回到屋中。破闷葫芦罐还在地上扔着,他拾起块瓦片看了看,照旧扔在地上。床上的舖盖并没有动。奇怪,到底是怎回事呢?难道孙侦探并非真的侦探?不能!曹先生要是没看出点危险来,何至于弃家逃走?不明白!不明白!他不知不觉的坐在了床沿上。刚一坐下,好似惊了似的又立起来。不能在此久停!假若那个姓孙的再回来呢?!心中极快的转了转:对不住曹先生,不过高妈带回信去教他快跑,也总算过得去了。论良心,祥子并没立意欺人,而且自己受着委屈。自己的钱先丢了,没法再管曹先生的。自言自语的,他这样一边叨唠,一边儿往起收拾舖盖。
扛起舖盖,灭了灯,他奔了后院。把舖盖放下,手扒住墙头低声的叫:「老程!老程!」老程是王家的车夫。没人答应,祥子下了决心,先跳过去再说。把舖盖扔过去,落在雪上,没有什麽声响。他的心跳了一阵。紧跟着又爬上墙头,跳了过去。在雪地上拾起舖盖,轻轻的去找老程。他知道老程的地方。大家好像都已睡了,全院中一点声儿也没有。祥子忽然感到作贼并不是件很难的事,他放了点胆子,脚踏实地的走,雪很瓷实,发着一点点响声。找到了老程的屋子,他咳嗽了一声。老程似乎是刚躺下:「谁?」
「我,祥子!你开开门!」祥子说得非常的自然,柔和,好像听见了老程的声音,就像听见个亲人的安慰似的。老程开了灯,披着件破皮袄,开了门:「怎麽啦?祥子!三更半夜的!」
祥子进去,把舖盖放在地上,就势儿坐在上面,又没了话。
老程有三十多岁,脸上与身上的肉都一疙瘩一块的,硬得出棱儿。平日,祥子与他并没有什麽交情,不过是见面总点头说话儿。有时候,王太太与曹太太一同出去上街,他俩更有了在一处喝茶与休息的机会。祥子不得不佩服老程,老程跑得很快,可是慌里慌张,而且手老拿不稳车把似的。在为人上,老程虽然怪好的,可是有了这个缺点,祥子总不能完全钦佩他。
今天,祥子觉得老程完全可爱了。坐在那儿,说不出什麽来,心中可是感激,亲热。刚才,立在中海的桥上;现在,与个熟人坐在屋里;变动的急剧,使他心中发空;同时也发着些热气。
老程又钻到被窝中去,指着破皮袄说:「祥子抽烟吧,兜儿里有,别野的。」别墅牌的烟自从一出世就被车夫们改为「别野」的。
祥子本不吸烟,这次好似不能拒绝,拿了支烟放在唇间吧唧着。
「怎麽啦?」老程问:「辞了工?」
「没有,」祥子依旧坐在舖盖上,「出了乱子!曹先生一家子全跑啦,我也不敢独自看家!」
「什麽乱子?」老程又坐起来。
「说不清呢,反正乱子不小,连高妈也走了!」「四门大开,没人管?」
「我把大门给锁上了!」
「哼!」老程寻思了半天,「我告诉王先生一声儿去好不好?」说着,就要披衣裳。
「明天再说吧,事情简直说不清!」祥子怕王先生盘问他。
祥子说不清的那点事是这样:曹先生在个大学里教几点钟功课。学校里有个叫阮明的学生,一向跟曹先生不错,时常来找他谈谈。曹先生是个社会主义者,阮明的思想更激烈,所以二人很说得来。不过,年纪与地位使他们有点小冲突:曹先生以教师的立场看,自己应当尽心的教书,而学生应当好好的交待功课,不能因为私人的感情而在成绩上马马虎虎。在阮明看呢,在这种破乱的世界里,一个有志的青年应当作些革命的事业,功课好坏可以暂且不管。他和曹先生来往,一来是为彼此还谈得来,二来是希望因为感情而可以得到够升级的分数,不论自己的考试成绩坏到什麽地步。乱世的志士往往有些无赖,历史上有不少这样可原谅的例子。
到考试的时候,曹先生没有给阮明及格的分数。阮明的成绩,即使曹先生给他及格,也很富余的够上了停学。可是他特别的恨曹先生。他以为曹先生太不懂面子;面子,在中国是与革命有同等价值的。因为急于作些什麽,阮明轻看学问。因为轻看学问,慢慢他习惯于懒惰,想不用任何的劳力而获得大家的钦佩与爱护;无论怎说,自己的思想是前进的呀!曹先生没有给他及格的分数,分明是不了解一个有志的青年;那麽,平日可就别彼此套近乎呀!既然平日交情不错,而到考试的时候使人难堪,他以为曹先生为人阴险。成绩是无可补救了,停学也无法反抗,他想在曹先生身上泄泄怒气。既然自己失了学,那麽就拉个教员来陪绑。这样,既能有些事作,而且可以表现出自己的厉害。阮明不是什麽好惹的!况且,若是能由这回事而打入一个新团体去,也总比没事可作强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