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8页)

苏小姐听了最后几句小家子气的话,不由心里又对孙太太鄙夷,冷冷说道:「方先生倒不赌。」

孙太太鼻孔朝天,出冷气道:「方先生!他上船的时候也打过牌。现在他忙着追求鲍小姐,当然分不出工夫来。人家终身大事,比赌钱要紧得多呢。我就看不出鲍小姐又黑又粗,有什麽美,会引得方先生好好二等客人不做,换到三等舱来受罪。我看他们俩要好得很,也许船到香港,就会订婚。这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了。」

苏小姐听了,心里直刺痛,回答孙太太同时安慰自己道:「那绝不可能!鲍小姐有未婚夫,她自己跟我讲过。她留学的钱还是她未婚夫出的。」

孙太太道:「有未婚夫还那样浪漫麽?我们是老古董了,总算这次学个新鲜。苏小姐,我告诉你句笑话,方先生跟你在中国是老同学,他是不是一向说话随便的?昨天孙先生跟他讲赌钱手运不好,他还笑呢。他说孙先生在法国这许多年,全不知道法国人的迷信:太太不忠实,偷人,丈夫做了乌龟,买彩票准中头奖,赌钱准赢,所以,他说,男人赌钱输了,该引以自慰。孙先生告诉了我,我怪他当时没质问姓方的,这话什麽意思。现在看来,鲍小姐那位未婚夫一定会中航空奖券头奖,假如她做了方太太,方先生赌钱的手气非好不可。」忠厚老实人的恶毒,像饭里的砂砾或者出骨鱼片里未净的刺,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

苏小姐道:「鲍小姐行为太不像女学生,打扮也够丢人--」

那小孩子忽然向她们背后伸了双手,大笑大跳。两人回头看,正是鲍小姐走向这儿来,手里拿一块糖,远远地逗着那孩子。她只穿绯霞色抹胸,海蓝色贴肉短裤,漏空白皮鞋里露出涂红的指甲。在热带热天,也许这是最合理的装束,船上有一两个外国女人就这样打扮。可是苏小姐认为鲍小姐赤身露体,伤害及中国国体。那些男学生看得心头起火,口角流水,背着鲍小姐说笑个不了。有人叫她「熟食铺子」(charcuterie),因为只有熟食店会把那许多颜色暖热的肉公开陈列;又有人叫她「真理」,因为据说「真理是赤裸裸的」。鲍小姐并未一丝不挂,所以他们修正为「局部的真理」。

鲍小姐走来了,招呼她们俩说:「你们起得真早呀,我大热天还喜欢懒在床上。今天苏小姐起身我都不知道,睡得像木头。」鲍小姐本想说「睡得像猪」,一转念想说「像死人」,终觉得死人比猪好不了多少,所以向英文里借来那个比喻。她忙解释一句道:「这船走着真像个摇篮,人给它摆得迷迷糊糊只想睡。」

「那麽,你就是摇篮里睡着的小宝贝了。瞧,多可爱!」苏小姐说。

鲍小姐打她一下道:「你!苏东坡的妹妹,才女!」--「苏小妹」是同船男学生为苏小姐起的外号。「东坡」两个字给鲍小姐南洋口音念得好像法国话里的「坟墓」(tombeau)。

苏小姐跟鲍小姐同舱,睡的是下铺,比鲍小姐方便得多,不必每天爬上爬下。可是这几天她嫌恶着鲍小姐,觉得她什麽都妨害了自己:打鼾太响,闹得自己睡不熟,翻身太重,上铺像要塌下来。给鲍小姐打了一下,她便说:「孙太太,你评评理。叫她『小宝贝』,还要挨打!睡得着就是福气。我知道你爱睡,所以从来不声不响,免得吵醒你。你跟我讲怕发胖,可是你在船上这样爱睡,我想你又该添好几磅了。」

小孩吵着要糖,到手便咬,他母亲叫他谢鲍小姐,他不瞅睬,孙太太只好自己跟鲍小姐敷衍。苏小姐早看见这糖惠而不费,就是船上早餐喝咖啡时用的方糖。她鄙薄鲍小姐这种作风,不愿意跟她多讲,又打开书来,眼梢却瞟见鲍小姐把两张帆布椅子拉到距离较远的空处并放着,心里骂她无耻,同时自恨为什麽去看她。那时候,方鸿渐也到甲板上来,在她们的前面走过,停步应酬几句,问「小弟弟好」。孙太太爱理不理地应了一声。苏小姐笑道:「快去罢,不怕人等得心焦麽?」方鸿渐红了脸傻笑,便撇下苏小姐走去。苏小姐明知留不住他,可是他真去了,倒怅然有失。书上一字没看进去,耳听得鲍小姐娇声说笑,她忍不住一看,方鸿渐正抽着烟,鲍小姐向他伸手,他掏出香烟匣来给她一支,鲍小姐衔在嘴里,他手指在打火匣上作势要为她点烟,她忽然嘴迎上去,把衔的烟头凑在他抽的烟头上一吸,那支烟点着了,鲍小姐得意地吐口烟出来。苏小姐气得身上发冷,想这两个人真不要脸,大庭广众竟借烟卷来接吻。再看不过了,站起来,说要下面去。其实她知道下面没有地方可去,餐室里有人打牌,卧舱里太闷。孙太太也想下去问问男人今天输了多少钱,但怕男人输急了,一问反在自己身上出气,回房舱又有半天吵嘴;因此不敢冒昧起身,只问小孩子要不要下去撒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