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5/8页)
鸿渐先到照相馆里穿上德国大学博士的制服,照了张四寸相。父亲和丈人处各寄一张,信上千叮万嘱说,生平最恨「博士」之称,此番未能免俗,不足为外人道。回法国玩了几星期,买二等舱票回国。马赛上船以后,发现二等舱只有他一个中国人,寂寞无聊得很,三等的中国学生觉得他也是学生而摆阔坐二等,对他有点儿敌视。他打听出三等一个安南人舱里有张空铺,便跟船上管事人商量,自愿放弃本来的舱位搬下来睡,饭还在二等吃。这些同船的中国人里,只有苏小姐是中国旧相识,在里昂研究法国文学,做了一篇《中国十八家白话诗人》的论文,新授博士。在大学同学的时候,她眼睛里未必有方鸿渐这小子。那时苏小姐把自己的爱情看得太名贵了,不肯随便施予。现在呢,宛如做了好衣服,舍不得穿,锁在箱里,过一两年忽然发见这衣服的样子和花色都不时髦了,有些自怅自悔。从前她一心要留学,嫌那几个追求自己的人没有前程,大不了是大学毕业生。而今她身为女博士,反觉得崇高的孤独,没有人敢攀上来。她对方鸿渐的家世略有所知,见他人不讨厌,似乎钱也充足,颇有意利用这航行期间,给他一个亲近的机会。没提防她同舱的鲍小姐抢了个先去。鲍小姐生长澳门,据说身体里有葡萄牙人的血。「葡萄牙人的血」这句话等于日本人自说有本位文化,或私行改编外国剧本的作者声明他改本「有着作权,不许翻译」。因为葡萄牙人血里根本就混有中国成分。而照鲍小姐的身材估量,她那位葡萄牙母亲也许还间接从西班牙传来阿拉伯人的血胤。鲍小姐纤腰一束,正合《天方夜谭》里阿拉伯诗人所歌颂的美人条件:「身围瘦,后部重,站立的时候沉得腰肢酸痛。」长睫毛下一双欲眠、似醉、含笑、带梦的大眼睛,圆满的上嘴唇好像鼓着在跟爱人使性子。她那位未婚夫李医生不知珍重,出钱让她一个人到伦敦学产科。葡萄牙人有句谚语说:「运气好的人生孩子,第一胎准是女的。」因为女孩子长大了,可以打杂,看护弟弟妹妹,在未嫁之前,她父母省得下一个女用人的工钱。
鲍小姐从小被父母差唤惯了,心眼伶俐,明白机会要自己找,快乐要自己寻。所以她宁可跟一个比自己年龄长十二岁的人订婚,有机会出洋。英国人看惯白皮肤,瞧见她暗而不黑的颜色、肥腻辛辣的引力,以为这是道地的东方美人。她自信很能引诱人,所以极快、极容易地给人引诱了。好在她是学医的,并不当什麽一回事,也没出什麽乱子。她在英国过了两年,这次回去结婚,跟丈夫一同挂牌。上船以后,中国学生打听出她领香港政府发给的「大不列颠子民」护照,算不得中国国籍,不大去亲近她。她不会讲法文,又不屑跟三等舱的广东侍者打乡谈,甚觉无聊。她看方鸿渐是坐二等的,人还过得去,不失为旅行中消遣的伴侣。苏小姐理想的自己是:「艳如桃李,冷若冰霜」,让方鸿渐卑逊地仰慕而后屈伏地求爱。谁知道气候虽然每天华氏一百度左右,这种又甜又冷的冰淇淋作风全行不通。鲍小姐只轻松一句话就把方鸿渐鈎住了。鸿渐搬到三等的第二天,上甲板散步,无意中碰见鲍小姐一个人背靠着船栏杆在吹风,便招呼攀谈起来。讲不到几句话,鲍小姐生说:「方先生,你教我想起了我的fiance,你相貌和他像极了!」方鸿渐听了,又害羞,又得意。一个可爱的女人说你像她的未婚夫,等于表示假使她没订婚,你有资格得她的爱。刻薄鬼也许要这样解释,她已经另有未婚夫了,你可以享受她未婚夫的权利而不必履行跟她结婚的义务。无论如何,从此他们俩的交情像热带植物那样飞快的生长。其他中国男学生都跟方鸿渐开玩笑,逼他请大家喝了一次冰咖啡和啤酒。
方鸿渐那时候心上虽怪鲍小姐行动不检,也觉得兴奋,回头看见苏小姐孙太太两张空椅子,侥幸方才烟卷的事没落在她们眼里。当天晚上,起了海风,船有点颠簸。十点钟后,甲板上只有三五对男女,都躲在灯光照不到的黑影里喁喁情话。方鸿渐和鲍小姐不说话,并肩踱着。一个大浪把船身晃得厉害,鲍小姐也站不稳,方鸿渐勾住她腰,傍了栏杆不走,馋嘴似地吻她。鲍小姐的嘴唇暗示着,身体依偎着,这个急忙、粗率的抢吻渐渐稳定下来,长得妥贴完密。鲍小姐顶灵便地推脱方鸿渐的手臂,嘴里深深呼吸口气,道:「我给你闷死了!我在伤风,鼻子里透不过气来--太便宜你,你还没求我爱你!」
「我现在向你补求,行不行?」好像一切没恋爱过的男人,方鸿渐把「爱」字看得太尊贵和严重,不肯随便应用在女人身上;他只觉得自己要鲍小姐,并不爱她,所以这样语言支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