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8/8页)
鲍小姐道:「那是你经验之谈罢?--好了,明天到家了!我兴奋得很,只怕下去睡不熟。苏小姐,咱们下去罢,到舱里舒舒服服地躺着讲话。」
对鸿渐一点头,两人下去了。鸿渐气得心头火直冒,彷佛会把嘴里香烟衔着的一头都烧红了。他想不出为什麽鲍小姐突然改变态度。他们的关系就算这样了结了麽?他在柏林大学,听过名闻日本的斯泼朗格教授(EdSpranger)的爱情(Eros)演讲,明白爱情跟性慾一胞双生,类而不同,性慾并非爱情的基本,爱情也不是性慾的昇华。他也看过爱情指南那一类的书,知道有什麽肉的相爱、心的相爱种种分别。鲍小姐谈不上心和灵魂。她不是变心,因为她没有心;只能算日子久了,肉会变味。反正自己并没吃亏,也许还占了便宜,没得什麽可怨。方鸿渐把这种巧妙的词句和精密的计算来抚慰自己,可是失望、遭欺骗的情慾、被损伤的骄傲,都不肯平伏,像不倒翁,捺下去又竖起来,反而摇摆得厉害。
隔天东方才白,船的速度减低,机器的声音也换了节奏。方鸿渐同舱的客人早收拾好东西,鸿渐还躺着,想跟鲍小姐后会无期,无论如何,要礼貌周到地送行。阿刘忽然进来,哭丧着脸向他讨小费。鸿渐生气道:「为什麽这时就要钱?到上海还有好几天呢。」阿刘哑声告诉,姓孙的那几个人打牌,声音太闹,给法国管事查到了,大吵其架,自己的饭碗也砸破了,等会就得卷铺盖下船。鸿渐听着,暗唤侥幸,便打发了他。吃早饭时,今天下船的那几位都垂头丧气。孙太太眼睛红肿,眼眶似乎饱和着眼泪,像夏天早晨花瓣上的露水,手指那麽轻轻一碰就会掉下来。鲍小姐瞧见伺候吃饭的换了人,问阿刘哪里去了,没人回答她。方鸿渐问鲍小姐:「你行李多,要不要我送你下船?」
鲍小姐疏远地说:「谢谢你!不用劳你驾,李先生会上船来接我。」
苏小姐道:「你可以把方先生跟李先生介绍介绍。」
方鸿渐恨不得把苏小姐瘦身体里每根骨头都捏为石灰粉。鲍小姐也没理她,喝了一杯牛奶,匆匆起身,说东西还没收拾完。方鸿渐顾不得人家笑话,放下杯子跟出去。鲍小姐头也不回,方鸿渐唤她,她不耐烦地说:「我忙着呢,没工夫跟你说话。」
方鸿渐正不知怎样发脾气才好,阿刘鬼魂似地出现了,向鲍小姐要酒钱。鲍小姐眼迸火星道:「伺候吃饭的赏钱,昨天早给了。你还要什麽赏?我房舱又不是你管的。」
阿刘不讲话,手向口袋里半天掏出来一只发钗,就是那天鲍小姐掷掉的,他擦地板,三只只捡到一只。鸿渐本想骂阿刘,但看见他郑重其事地拿出这麽一件法宝,忍不住大笑。鲍小姐恨道:「你还乐?你乐,你给他钱,我半个子儿没有!」回身走了。
鸿渐防阿刘不甘心,见了李医生胡说,自认晦气,又给他些钱。一个人上甲板,闷闷地看船靠傍九龙码头。下船的中外乘客也来了,鸿渐躲得老远,不愿意见鲍小姐。码头上警察、脚夫、旅馆的接客扰嚷着,还有一群人向船上挥手巾,做手势。鸿渐想准有李医生在内,倒要仔细认认。好容易,扶梯靠岸,进港手续完毕,接客的冲上船来。鲍小姐扑向一个半秃顶,戴大眼镜的黑胖子怀里。这就是她所说跟自己相像的未婚夫!自己就像他?吓,真是侮辱!现在全明白了,她那句话根本是引诱。一向还自鸣得意,以为她有点看中自己,谁知道由她摆布玩弄了,还要给她暗笑。除掉那句古老得长白胡子、陈腐得发霉的话:「女人是最可怕的!」还有什麽可说!鸿渐在凭栏发呆,料不到背后苏小姐柔声道:「方先生不下船,在想心思?人家撇了方先生去啦!没人陪啦。」
鸿渐回身,看见苏小姐装扮得袅袅婷婷,不知道什麽鬼指使自己说:「要奉陪你,就怕没福气呀,没资格呀!」
他说这冒昧话,准备碰个软钉子。苏小姐双颊涂的淡胭脂下面忽然晕出红来,像纸上沁的油渍,顷刻布到满脸,腼腆得迷人。她眼皮有些抬不起似地说:「我没有那麽大的面子呀!」
鸿渐摊手道:「我原说,人家不肯赏脸呀!」
苏小姐道:「我要找家剃头店洗头发去,你肯陪麽?」
鸿渐道:「妙极了!我正要去理发。咱们理完发,摆渡到香港上山瞧瞧,下了山我请你吃饭,饭后到浅水湾喝茶,晚上看电影,好不好?」
苏小姐笑道:「方先生,你想得真周到!一天的事全计划好了。」她不知道方鸿渐只在出国时船过香港一次,现在方向都记不得了。
二十分钟后,阿刘带了衣包在餐室里等法国总管来查过好上岸,舱洞口瞥见方鸿渐在苏小姐后面,手傍着她腰走下扶梯,不禁又诧异,又佩服,又瞧不起,无法表示这种复杂的情绪,便「啐」的一声向痰盂里射出一口浓浓的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