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下)(第3/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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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aposteriori-从后果推测前因;posterior-后臀;kiss-接吻。
方鸿渐见董斜川像尊人物,又听赵辛楣说是名父之子,不胜倾倒,说:「老太爷沂孙先生的诗,海内闻名。董先生不愧家学渊源,更难得是文武全才。」他自以为这算得恭维周到了。
董斜川道:「我作的诗,路数跟家严不同。家严年轻时候的诗取径没有我现在这样高。他到如今还不脱黄仲则,龚定盦那些乾嘉人习气,我一开笔就做的同光体。」
方鸿渐不敢开口。赵辛楣向跑堂要了昨天开的菜单,予以最后审查。董斜川也向跑堂的要了一支秃笔,一方砚台,把茶几上的票子飞快的书写着。方鸿渐心里诧异。褚慎明危坐不说话,像内视着潜意识深处的趣事而微笑,比了他那神秘的笑容,蒙娜丽莎(Mona Lisa)的笑算不得什麽一回事。鸿渐攀谈道:「褚先生最近研究些什麽哲学问题?」
褚慎明神色慌张,撇了鸿渐一眼,别转头叫赵辛楣道:「老赵,苏小姐该来了。我这样等女人,生平是破例。」
辛楣把菜单给跑堂,回头正要答应,看见董斜川在写,忙说:「斜川,你在干什麽?」
董斜川头都不抬道:「我在写诗。」
辛楣释然道:「快多写几首,我虽不懂诗,最爱看你的诗。我那位朋友苏小姐,新诗做得非常好,对旧诗也很能欣赏。回头把你的诗给她看。」
斜川停笔,手指拍着前额,像追思什麽句子,又继续写,一面说:「新诗跟旧诗不能比!我那年在庐山跟我们那位老世伯陈散原先生聊天,偶尔谈起白话诗。老头子居然看过一两首新诗。他说还算徐志摩的诗有点意思,可是只相当于明初杨基那些人的境界,太可怜了。女人做诗,至多是第二流,鸟里面能唱的都是雄的,譬如鸡。」
辛楣大不服道:「为什麽外国人提起夜莺,总说牠是雌的?」
褚慎明对雌雄性别,最有研究,冷冷道:「夜莺雌的不会唱,会唱的是雄夜莺。」
说着,苏小姐来了。辛楣利用主人职权,当鸿渐的面向她专利地献殷勤。斜川一拉手后,正眼不瞧她,因为他承受老派名士对女人的态度;或者谑浪玩弄,这是对妓女的风流;或者眼观鼻,鼻观心,这是对朋友内眷的礼貌。褚哲学家害馋痨地看着苏小姐,大眼珠彷佛哲学家谢林的「绝对观念」,像「手枪里弹出的子药」,险的突破眼眶,迸碎眼镜。辛楣道:「今天本来也请了董太太,董先生说她有事不能来。董太太是美人,一笔好中国画,跟我们这位斜川兄真是珠联璧合。」
斜川客观地批判说:「内人长得相当漂亮,画也颇有家法。她画的《斜阳萧寺图》,在很多老辈的诗集里见得到题咏。她跟我逛龙树寺,回家就画这个手卷,我老太爷题两首七绝,有两句最好:『贞元朝士今谁在,无限僧寮旧夕阳!』的确,老辈一天少似一天,人才好像每况愈下,『不须上溯康乾世,回首同光已惘然!』。」说时摇头慨叹。
方鸿渐闻所未闻,甚感兴味。只奇怪这样一个英年洋派的人,何以口气活像遗少,也许是学同光体诗的缘故。辛楣请大家入席,为苏小姐杯子里斟满了法国葡萄汁,笑说:「这是专给你喝的,我们另有我们的酒。今天席上慎明兄是哲学家,你跟斜川兄都是诗人,方先生又是哲学家又是诗人,一身兼两长,更了不得。我一无所能,只会喝两口酒,方先生,我今天陪你喝它两斤酒,斜川兄也是洪量。」
方鸿渐吓得跳起来道:「谁讲我是哲学家和诗人?我更不会喝酒,简直滴酒不饮。」
辛楣按住酒壶,眼光向席上转道:「今天谁要客气推托,我们就罚他两杯,好不好?」
斜川道:「赞成!这样好酒,罚还是便宜。」
鸿渐拦不住道:「赵先生,我真不会喝酒,也给我葡萄汁,行不行?」
辛楣道:「哪有不会喝酒的留法学生?葡萄汁是小姐们喝的。慎明兄因为神经衰弱戒酒,是个例外。你别客气。」
斜川呵呵笑道:「你既不是文纨小姐的『倾国倾城貌』,又不是慎明先生的『多愁多病身』,我劝你还是『有酒直须醉』罢。好,先乾一杯,一杯不成,就半杯。」
苏小姐道:「鸿渐好像是不会喝酒--辛楣这样劝你,你就领情稍微喝一点罢。」辛楣听苏小姐护惜鸿渐,恨不得鸿渐杯里的酒滴滴都化成火油。他这愿望没实现,可是鸿渐喝一口,已觉一缕火线从舌尖伸延到胸膈间。慎明喝茶,酒杯还空着。跑堂拿上一大瓶叵耐牌A字牛奶,说已隔水温过。辛楣把瓶给慎明道:「你自斟自酌罢,我不跟你客气了。」慎明倒了一杯,尖着嘴唇尝了尝,说:「不凉不暖,正好。」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个什麽外国补药瓶子,数四粒丸药,搁在嘴里,喝一口牛奶咽下去。苏小姐道:「褚先生真知道养生!」慎明透口气道:「人没有这个身体,全是心灵,岂不更好;我并非保重身体,我只是哄乖了了它,好不跟我捣乱--辛楣,这牛奶还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