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4/7页)

方遯翁为了三媳妇的病,对家庭医药大起研究的兴趣。他在上海,门上冷落,不比从前居乡的时候。同乡一位庸医是他邻居,仰慕他的名望,杀人有暇,偶来陪他闲谈。这位庸医在本乡真的是「三世行医,一方尽知」,总算那一方人抵抗力强,没给他祖父父亲医绝了种,把四方剩了三方。方遯翁正如一切老辈读书人,自信「不为良相,便为良医」,懂得医药。那庸医以为他广通声气,希望他介绍生意,免不了灌他几回迷汤。这迷汤好比酒,被灌者的量各各不同;遯翁的迷汤量素来不大,给他灌得酒醉似的忘其所以。恰好三媳妇可以供给他做试验品,他便开了不少方子。三奶奶觉得公公和邻居医生的药吃了无效,和丈夫吵,要去请教西医。遯翁知道了这事,心里先不高兴,听说西医断定媳妇不是病,还不高兴险的要发作起来。可是西医说她有孕,是个喜讯,自己不好生气,只得隐忍,另想方法来挽回自己医道的体面,洗涤中国医学的耻辱。方老太太带鸿渐进他卧室,他书桌上正摊着《镜花缘》和商务印书馆第十版的《增广校正验方新编》,他想把《镜花缘》里的奇方摘录在《验方新编》的空白上。遯翁看见儿子,便道:「你来了,我正要叫你来,跟你说话。你有个把月没来了,家里也该常来走走。我做父亲的太放纵你们了,你们全不知道规矩礼节--」翻着《验方新编》对方老太太道:「娘,三媳妇既然有喜,我想这张方子她用得着。每天两次,每次豆腐皮一张,不要切碎,酱油麻油冲汤吞服。这东西味道不苦。可以下饭,最好没有,二媳妇也不妨照办。这方子很有道理:豆腐皮是滑的,麻油也是滑的,在胎里的孩子胞衣滑了,容易下地,将来不致难产,你把这方子给她们看看。不要去,听我跟鸿渐讲话--鸿渐,你近三十岁的人了,自己该有分寸,照理用不到我们背时的老古董来多嘴。可是--娘,咱们再不管教儿子,人家要代咱们管教他了,咱们不能丢这个脸,对不对--你丈母早晨来个电话,说你在外面荒唐,跟女人胡闹,你不要辩,我不是糊涂人,并不全相信她--」遯翁对儿子伸着左手,掌心向下,一个压止他申辩的信号--「可是你一定有行迹不检的地方,落在她眼里。你这年龄自然规规矩矩地结了婚完事;是我不好,一时姑息着你,以后一切还是我来替你作主。我想你搬回家住罢,免得讨人家厌,同时好有我来管教你。家里粗茶淡饭的苦生活,你也应该过过;年轻人就贪舒服,骨头松了,一世没有出息。」

方鸿渐羞愤头上,几十句话同时涌到嘴边,只挣扎出来:「我是想明天搬回来,我丈母在发神经病,她最爱无事生风,真混帐--」

遯翁怫然道:「你这态度就不对,我看你愈变愈野蛮无礼了。就算她言之过甚,也是她做长辈的一片好意,你们这些年轻人--」方遯翁话里留下空白,表示世间无字能形容那些可恶无礼的年轻人。

方老太太瞧鸿渐脸色难看,怕父子俩斗口,忙怯懦地、狡猾地问儿子道:「那位苏小姐怎麽样了?只要你真喜欢她,爸爸和我总照着你意思办,只要你称心。」

方鸿渐禁不住脸红道:「我和她早不往来了。」

这脸红逃不过老夫妇的观察,彼此做个眼色,遯翁彻底了解地微笑道:「是不是吵嘴闹翻了?这也是少年男女间常有的事,吵一次,感情好一次。双方心里都已经懊悔了,面子上还负气谁也不理谁。我讲得对不对?这时候要有个第三者,出来转圜。你不肯受委屈认错,只有我老头子出面做和事佬,给她封宛转的信,她准买我面子。」遯翁笑容和语气里的顽皮,笨重得可以压坍楼板。

鸿渐宁可父亲生气,最怕他的幽默,慌得信口胡说道:「她早和人订婚了。」

老夫妇眼色里的含意愈深了。遯翁肃然改容道:「那麽,你是--是所谓『失恋』了。唔,那也犯不着糟蹋自己呀!日子长着呢。」遯翁不但饶赦,而且怜惜遭受女人欺侮的这个儿子了。

鸿渐更局促了。不错,自己是「失恋」--这两个字在父亲嘴里,生涩拗口得--可是,并非为了苏文纨。父母的同情施错了地方,彷佛身上受伤有创口,而同情者偏向皮肉完好处去敷药包布。要不要诉他们唐小姐的事?他们决不会了解,说不定父亲就会大笔一挥,直接向唐小姐替自己求婚,他会闹这种笑话的。鸿渐支吾掩饰了两句,把电报给遯翁看了。不出所料,周太太的事果然撇在一边。遯翁说,这才是留学生干的事,比做小银行职员混饭强多了;平成那地方确偏僻些,可是「咱们方家在自由区该有个人,我和后方可以通通声气,我自从地方沦陷后一切行动,你可以进去向有关方面讲讲。」过一会,遯翁又说:「你将来应该按月寄三分之一的薪水给我,并不是我要你的钱,是训练你对父母的责任心,你两个兄弟都分担家里开销的。」吃晚饭桌上,遯翁夫妇显然偏袒儿子了,怪周家小气,容不下人,要藉口撵走鸿渐:「商人终是商人,他们看咱们方家现在失势了。这种鄙吝势利的暴发户,咱们不希罕和他们做亲家。」二老议决鸿渐今夜回周家去收拾行李,明天方老太太去访问周太太的病,替鸿渐谢打扰,好把行李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