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7/7页)

当天下午,鸿渐拉了辛楣、斜川坐咖啡馆,谈起这次同行的三个人,便说:「我看李梅亭这讨厌家伙,肚子里没有什麽货,怎麽可以当中国文学系主任,你应当介绍斜川去。」

辛楣吐舌道:「斜川?他肯去麽?你不信问他自己。只有我们一对失恋的废物肯到那地方去,斜川家里有年轻美貌的太太。」

斜川笑道:「别胡闹,我对教书没有兴趣。『若有水田三百亩,来年不作猢狲王。』你们为什麽不陪我到香港去找机会?」

鸿渐道:「对呀,我呢,回国以后等于失业,教书也无所谓。辛楣出路很多,进可以做官,退可以办报,也去坐冷板凳,我替他惋惜。」

辛楣道:「办报是开发民智,教书也是开发民智,两者都是『精神动员』,无分彼此。论影响的范围,是办报来得广;不过,论影响的程度,是教育来得深。我这次去也是添一个人生经验。」

斜川笑道:「这些大帽子活该留在你的社论里去哄你的读者的。」

辛楣发急道:「我并非大话欺人,我真的相信。」

鸿渐道:「说大话哄人惯了,连自己也哄相信--这是极普通的心理现象。」

辛楣道:「你不懂这道理。教书也可以干政治,你看现在许多中国大政客,都是教授出身,在欧洲大陆上也一样,譬如捷克的第一任总统跟法国现在的总理。干政治的人先去教书,一可以把握青年心理;二可以训练自己的干部人才,这跟报纸的制造舆论是一贯的。」

鸿渐道:「这不是大教授干政治,这是小政客办教育。从前愚民政策是不许人民受教育,现代愚民政策是只许人民受某一种教育。不受教育的人,因为不识字,上人的当,受教育的人,因为识了字,上印刷品的当,像你们的报纸宣传品、训练干部讲义之类。」

辛楣冷笑道:「大家听听,方鸿渐方先生的议论多透辟呀!他年龄刚二十八岁,新有过一次不幸的恋爱经验,可是他看破了教育,看破了政治,看破了一切,哼!我也看破了你!为了一个黄毛丫头,就那麽愤世嫉俗,真是小题大做!」

鸿渐把杯子一顿道:「你说谁?」

辛楣道,「我说唐晓芙,你的意中人,她不是黄毛丫头麽?」

鸿渐气得脸都发白,说苏文纨是半老徐娘。

辛楣道:「她半老不半老,和我不相干,我总不像你那样袒护着唐晓芙,她知道你这样余情未断,还会覆水重收--斜川,对不对?--真没有志气!要不要我替你通个消息?」

鸿渐说不出话,站起来了,斜川拉他坐下去,说:「别吵!别吵!人家都在看咱们了。我替你们难为情,反正你们是彼此彼此。鸿渐近来呢,是好像有点反常,男子汉,大丈夫,为一个女子--」

鸿渐愤然走出咖啡馆,不去听他。回到家里,刚气鼓鼓地坐着,电话来了,是斜川的声音:「何必生那麽大的气?」鸿渐正待回答,那一头换辛楣在说话:「喂,老方呀,我道歉可以,可是你不要假生气呀!今天你作主人,没付账就跑,我们做客人的身上没带钱,扣在咖啡馆里等你来救命呢!S.O.S.快来!晚上水酒一杯谢罪。」鸿渐忍不住笑道:「我就来了。」

十九日下午辛楣把李梅亭代买的船票交给鸿渐,说船公司改期到二十二日下午六点半开船,大家六点正上船。在西洋古代,每逢有人失踪,大家说:「这人不是死了,就是教书去了。」方鸿渐虽然不至于怕教书像怕死,可是觉得这次教书是坏运气的一部分,连日无精打采,对于远行有说不出的畏缩,能延宕一天是一天。但船公司真的宽限两天,他又恨这事拖着不痛快,倒不如早走乾脆。他带三件行李:一个大箱子,一个铺盖袋,一个手提箱。方老太太替他置备衣服被褥,说:「到你娶了媳妇,这些事就不用我来管了。」方遯翁道:「恐怕还得要你操心,现在那些女学生只会享现成,什麽都不懂的。」方老太太以为初秋天气,变化不测,防儿子路上受寒,要他多带一个小铺盖卷,把晚上用得着的薄棉被和衣服捆在里面,免得天天打开大铺盖。鸿渐怕行李多了累赘,说高松年信上讲快则一星期,迟则十天,准能到达,天气还不会冷,手提箱里搁条薄羊毛毯就够了。方遯翁有许多临别赠言吩咐儿子记着,成双作对地很好听,什麽「咬紧牙关,站定脚跟」,「可长日思家,而不可一刻恋家」,等等。鸿渐知道这些虽然对自己说,而主要是记载在日记和回忆录里,给天下后世看方遯翁怎样教子以义方的。因为遯翁近来闲着无事,忽然发现了自己,像小孩子对镜里的容貌,摇头侧目地看得津津有味。这种精神上的顾影自怜使他写自传、写日记,好比女人穿中西各色春夏秋冬的服装,做出支颐扭颈、行立坐卧种种姿态,照成一张张送人留念的照相。这些记载从各个方面,各种事实来证明方遯翁的高人一等。他现在一言一动,同时就想日记里、言行录里如何记法。记载并不完全凿空,譬如水泡碰破了总剩下一小滴水。研究语言心理学的人一望而知是「语文狂」;有领袖欲的人,不论是文武官商,全流露这种病态。朋友来了,遯翁常把日记给他们看;邻居那位庸医便知道端午节前方家大儿子滥交女友,给遯翁训斥了一顿,结果儿子「为之悚然感悟,愧悔无已」。又如前天的日记写他叫鸿渐到周家去辞行,鸿渐不肯,骂周太太鄙吝势利,他怎样教训儿子「君子躬自厚而薄责于人,亲无失亲,故无失故」,结果儿子怎样帖然「无词」。其实鸿渐并没骂周太太。是遯翁自己对她不满意,所以用这种皮里阳秋的笔法来褒贬。鸿渐起初确不肯去辞行,最后还是去了,一个人没见到,如蒙大赦。过一天,周家送四色路菜来。鸿渐这不讲理的人,知道了非常生气,不许母亲受。方老太太叫儿子自己下去对送礼的人说,他又不肯见周家的车夫。结果周家的车夫推来推去,扔下东西溜了。鸿渐牛性,不吃周家送来的东西,方遯翁日记上添了一条,笑儿子要做「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