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下)(第7/10页)
辛楣道:「着呀!咱们分工,等行李的等行李,领钱的领钱,行动灵活点,别大家拚在一起老等。这钱是汇给我的,我带了行李先上吉安,鸿渐陪我走,多个帮手。」
孙小姐温柔而坚决道:「我也跟赵先生走,我行李也来了。」
李梅亭尖利地给辛楣一个X光的透视道:「好,只剩我跟顾先生。可是我们的钱都充了公了,你们分多少钱给我们?」
顾尔谦向李梅亭抱歉地笑道:「我行李全到了,我想跟他们去,在这儿住下去没有意义。」
李梅亭脸上升火道:「你们全去了,撇下我一个人,好!我无所谓。什麽『同舟共济』!事到临头,还不是各人替自己打算?说老实话,你们到吉安领了钱,乾脆一个子儿不给我得了,难不倒我李梅亭。我箱子里的药要在内地卖千把块钱,很容易的事。你们瞧我讨饭也讨到了上海。」
辛楣诧异说:「咦!李先生,你怎麽误会到这个地步!」
顾尔谦抚慰地说:「梅亭先生,我决不先走,陪你等行李。」
辛楣道:「究竟怎麽办?我一个人先去,好不好?李先生,你总不疑心我会吞灭公款--要不要我留下行李作押!」说完加以一笑,减低语意的严重,可是这笑生硬倔强宛如乾浆糊黏上去的。
李梅亭摇手连连道:「笑话!笑话!我也决不是以『小人之心』推测人的--」鸿渐自言自语道:「还说不是。」--「我觉得方先生的提议不切实际--方先生,抱歉抱歉,我说话一向直率的。譬如赵先生,你一个人到吉安领了钱,还是向前进呢?向后转呢?你一个人作不了主,还要大家就地打听消息共同决定的--」鸿渐接嘴道:「所以我们四个人先去呀。服从大多数的决定,我们不是大多数麽?」李梅亭说不出话,赵顾两人忙劝开了,说:「大家患难之交,一致行动。」
午饭后,鸿渐回到房里,埋怨辛楣太软,处处让着李梅亭:「你这委曲求全的气量真不痛快!做领袖有时也得下辣手。」孙小姐笑道:「我那时候瞧方先生跟李先生两人睁了眼,我看着你,你看着我,气呼呼的,真好玩儿!像互相要吞掉彼此的。」鸿渐笑道:「糟糕!丑态全落在你眼里了。我并不想吞他,李梅亭这种东西,吞下去要害肚子的--并且我气呼呼了没有?好像我没有呀。」孙小姐道:「李先生是嘴里的热气,你是鼻子里的冷气。」辛楣在孙小姐背后朝鸿渐翻白眼儿伸舌头。
向吉安去的路上,他们都恨汽车又笨又慢,把他们跃跃欲前的心也拖累了不能自由,同时又怕到了吉安一场空,愿意这车走下去,走下去,永远在开动,永远不到达,替希望留着一线生机。住定旅馆以后,一算只剩十来块钱,笑说:「不要紧,一会儿就富了。」向旅馆账房打听,知道银行怕空袭,下午四点钟后才开门,这时候正办公。五个人上银行,一路留心有没有好馆子,因为好久没痛快吃了。银行里办事人说,钱来了好几天了,给他们一张表格去填。辛楣向办事人讨过一支毛笔来填写,李顾两位左右夹着他,怕他不会写字似的。这支笔写秃了头,需要蘸的是生发油,不是墨水,辛楣一写一堆墨,李顾看得满心不以为然。那办事人说:「这笔不好写,你带回去填得了。反正你得找铺保盖图章--可是,我告诉你,旅馆不能当铺保的。」这把五人吓坏了,跟办事员讲了许多好话,说人地生疏,铺保无从找起,可否通融一下。办事员表示同情和惋惜,可是公事公办,得照章程做,劝他们先去找。大家出了银行,大骂这章程不通,骂完了,又互相安慰说:「无论如何,钱是来了。」明天早上,辛楣和李梅亭吃几颗疲乏的花生米,灌半壶冷淡的茶,同出门找本地教育机关去了。下午两点多钟,两人回来,垂头气丧,精疲力尽,说中小学校全疏散下乡,什麽人都没找到,「吃了饭再说罢,你们也饿晕了。」几口饭吃下肚,五人精神顿振,忽想起那银行办事员倒很客气,听他口气,好像真找不到铺保,钱也许就给了,晚上去跟他软商量罢。到五点钟,孙小姐留在旅馆,四人又到银行。昨天那办事员早忘记他们是谁了,问明白之后,依然要铺保,教他们到教育局去想办法,他听说教育局没有搬走。大家回旅馆后,省钱,不吃东西就睡了。
鸿渐饿得睡不熟,身子像没放文件的公事皮包,几乎腹背相贴,才领略出法国人所谓「长得像没有面包吃的日子」还不够亲切;长得像没有面包吃的日子,长得像失眠的夜,都比不上因没有面包吃而失眠的夜那样漫漫难度。东方未明,辛楣也醒,咂嘴舐舌道:「气死我了,梦里都没有东西吃,别说醒的时候了。」他做梦在「都会饭店」吃中饭,点了汉堡牛排和柠檬甜点,老等不来,就饿醒了。鸿渐道:「请你不要说了,说得我更饿了。你这小气家伙,梦里吃东西有我没有?」辛楣笑道:「我来不及通知你,反正我没有吃到!现在把李梅亭烤熟了给你吃,你也不会嫌了罢。」鸿渐道:「李梅亭没有肉呀,我看你又白又胖,烤得火工到了,蘸甜面酱、椒盐--」辛楣笑里带呻吟:「饿的时不能笑,一笑肚子愈掣痛。好家伙!这饿像有牙齿似的从里面咬出来,啊呀呀--」鸿渐道:「愈躺愈受罪,我起来了。上街蹓跶一下,活动活动,可以忘掉饿。早晨街上清静,出去呼吸点新鲜空气。」辛楣道:「要不得!新鲜空气是开胃健脾的,你真是自讨苦吃。我省了气力还要上教育局呢。我劝你--」说着又笑得嚷痛--「你别上毛厕,熬住了,留点东西维持肚子。」鸿渐出门前,辛楣问他要一大杯水了充实肚子,仰天躺在床上,动也不动,一转侧身体里就有波涛汹涌的声音。鸿渐拿了些公账里的余钱,准备买带壳花生回来代替早餐,辛楣警告他不许打偏手偷吃。街上的市面,彷佛缩在被里的人面,还没露出来,卖花生的杂货铺也关着门。鸿渐走前几步,闻到一阵烤山薯的香味,鼻子渴极喝水似的吸着,饥饿立刻把肠胃加紧地抽。烤山薯这东西,本来像中国谚语里的私情男女,「偷着不如偷不着,」香味比滋味好;你闻的时候,觉得非吃不可,真到嘴,也不过尔尔。鸿渐看见一个烤山薯的摊子,想这比花生米好多了,早餐就买它罢。忽然注意有人正作成这个摊子的生意,衣服体态活像李梅亭;仔细一瞧,不是他是谁,买了山薯脸对着墙壁在吃呢。鸿渐不好意思撞破他,忙向小弄里躲了。等他去后,鸿渐才买了些回去,进旅馆时,遮遮掩掩的深怕落在掌柜或伙计的势利眼里,给他们看破了寒窘,催算账,赶搬场。辛楣见是烤山薯,大赞鸿渐的采办本领,鸿渐把适才的事告诉辛楣,辛楣道:「我知他没把钱全交出来。他慌慌张张地偷吃,别梗死了。烤山薯吃得快,就梗喉咙,而且滚热的,真亏他!」孙小姐李先生顾先生来了,都说:「咦!怎麽找到这东西?妙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