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13/13页)

阳历年假早过了。离大考还有一星期。一个晚上,辛楣跟鸿渐商量寒假同去桂林玩儿,谈到夜深。鸿渐看表,已经一点多钟,赶快准备睡觉。他先出宿舍到厕所去。宿舍楼上楼下都睡得静悄悄的,脚步就像践踏在这些睡人的梦上,钉铁跟的皮鞋太重,会踏碎几个脆薄的梦。门外地上全是霜。竹叶所剩无几,而冷风偶然一阵,依旧为吹几片小叶子使那麽大的傻劲。虽然没有月亮,几株梧桐树的秃枝骨鲠地清晰。只有厕所前面所挂的一盏植物油灯,光色昏浊,是清爽的冬夜上一点垢腻。厕所的气息也像怕冷,缩在屋子里不出来,不比在夏天,老远就放着哨。鸿渐没进门,听见里面讲话。一人道:「你怎麽一回事?一晚上泻了好几次!」另一人呻吟说:「今天在韩家吃坏了--」鸿渐辨声音,是一个旁听自己英文课的学生。原来问的人道:「韩学愈怎麽老是请你们吃饭?是不是为了方鸿渐--」那害肚子的人报以一声「嘘」。鸿渐吓得心直跳,可是收不住脚,那两个学生也鸦雀无声。鸿渐倒做贼心虚似的,脚步都鬼鬼祟祟。回到卧室,猜疑种种,韩学愈一定在暗算自己,就不知道他怎样暗算,明天非公开拆破他的西洋镜不可。下了这个英雄的决心,鸿渐才睡着。早晨他还没醒,校役送封信来,拆看是孙小姐的,说风闻他上英文,当着学生驳刘东方讲书的错误,刘东方已有所知,请他留意。鸿渐失声叫怪,这是哪里来的话,怎麽不明不白,添了个冤家。忽然想起那三个旁听的学生全是历史系而上刘东方甲组英文的,无疑是他们发的问题里藏有陷阱,自己中了计。归根到底,总是韩学愈那混蛋捣的鬼,一向还以为他要结交自己,替他守秘密呢!鸿渐愈想愈恨。盘算了半天,怎麽先跟刘东方解释。

鸿渐到外国语言文系办公室,孙小姐在看书,见了他满眼睛都是话。鸿渐嗓子里一小处乾燥,两手微颤,跟刘东方略事寒暄,就鼓足勇气说:「有一位同事在外面说--我也是人家传给我听的--刘先生很不满意我教的英文,在甲组上课的时候,常对学生指摘我讲书的错误--」

「什麽?」刘东方跳起来,「谁说的?」孙小姐脸上的表情更是包罗万象,假装看书也忘掉了。

「--我本来英文是不行的,这次教英文一半也因为刘先生的命令,讲错当然免不了,只希望刘先生当面教正。不过,这位同事听说跟刘先生有点意见,传来的话我也不甚相信。他还说,我班上那三个旁听的学生也是刘先生派来侦探的。」

「啊?什麽三个学生--孙小姐,你到图书室去替我借一本书--呃--呃--商务出版的『大学英文选』来,还到庶务科去领--领一百张稿纸来。」

孙小姐怏怏去了,刘东方听鸿渐报了三个学生的名字,说:「鸿渐兄,你只要想这三个学生都是历史系的,我怎麽差唤得动,那位散布谣言的同事是不是历史系的负责人?你把事实聚拢来就明白了。」

鸿渐冒险成功,手不颤了,做出大梦初醒的样子道:「韩学愈,他--」就把韩学愈买文凭的事麻口袋倒米似的全说出来。

刘东方又惊又喜,一连声说「哦」,听完了说:「我老实告诉你罢,舍妹在历史系办公室,常听见历史系学生对韩学愈说你上课骂我呢。」

鸿渐罚誓说没有,刘东方道:「你想我会相信麽?他捣这个鬼,目的不但是撵走你,还想让他太太顶你的缺。他想他已经用了我妹妹,到那时没有人代课,我好意思不请教他太太麽?我用人最大公无私的,舍妹也不是他私人用的,就是她丢了饭碗,我决计尽我的力来维持老哥的地位。喂,我给你看件东西,昨天校长室发下来的。」

他打开抽屉,拣出一叠纸给鸿渐看。是英文丁组学生的公呈,写「呈为另换良师以重学业事」,从头到底说鸿渐没资格教英文,把他改卷子的笔误和忽略罗列在上面,证明他英文不通。鸿渐看得面红耳赤。刘东方道:「不用理它。丁组学生的程度还干不来这东西。这准是那三个旁听生的主意,保不定有韩学愈的手笔。校长批下来叫我查覆,我一定替你辨白。」鸿渐感谢不已,临走,刘东方问他把韩学愈的秘密告诉旁人没有,叮嘱他别讲出去。鸿渐出门,碰见孙小姐回来,她称赞他跟刘东方谈话的先声夺人,他听了欢喜,但一想她也许看见那张呈文,又羞惭了半天。那张呈文,牢牢地贴在他意识里,像张黏苍蝇的胶纸。

刘东方果然有本领。鸿渐明天上课,那三个旁听生不来了。直到大考,太平无事。刘东方教鸿渐对坏卷子分数批得宽,对好卷子分数批得紧,因为不及格的人多了,引起学生的恶感,而好分数的人太多了,也会减低先生的威望。总而言之,批分数该雪中送炭,万万不能悭吝--用刘东方的话说:「一分钱也买不了东西,别说一分分数!」--切不可锦上添花,让学生把分数看得太贱,功课看得太容易--用刘东方的话说:「给穷人至少要一块钱,那就是一百分,可是给学生一百分,那不可以。」考完那一天,汪处厚碰到鸿渐,说汪太太想见他跟辛楣,问他们俩寒假里哪一天有空,要请吃饭。他听说他们俩寒假上桂林,摸着胡子笑道:「去干吗呀?内人打算替你们两位做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