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5/13页)
「怪不得前天校长请客他没有来。咦!你本领真大,你这许多消息,什麽地方听来的?」
孙小姐笑道:「范小姐告诉我的。这学校像个大家庭,除非你住在校外,什麽秘密都保不住,并且口舌多得很。昨天刘先生的妹妹从桂林来了,听说是历史系毕业的。大家都说,刘先生跟韩先生可以讲和了,把一个历史系的助教换一个外文系的教授。」
鸿渐掉文道:「妹妹之于夫人,亲疏不同;助教之于教授,尊卑不敌。我做了你们的刘先生,决不肯吃这个亏的。」
说着,辛楣进来了,说:「好了,那批人送走了--孙小姐,我不知道你不会就去的。」他说这句话全无意思的,可是孙小姐脸红。鸿渐忙把韩太太这些事告诉他,还说:「怎麽学校里还有这许多政治暗斗?倒不如进官场爽气。」
辛楣宣扬教义似的说:「有群众生活的地方全有政治。」孙小姐坐一会去了。辛楣道:「我写信给她父亲,声明把保护人的责任移交给你,好不好?」
鸿渐道:「我看这题目已经像教国文的老师所谓『做死』了,没有话可以说了,你换个题目来开玩笑,行不行?」辛楣笑他扯淡。
上课一个多星期,鸿渐跟同住一廊的几个同事渐渐熟了。历史系的陆子潇曾作敦交睦邻的拜访,所以一天下午鸿渐去回看他。陆子潇这人刻意修饰,头发又油又光,深恐为帽子埋没,与之不共戴天,深冬也光着顶。鼻子短而阔,彷佛原有笔直下来的趋势,给人迎鼻孔打了一拳,阻止前进,这鼻子后退不迭,向两傍横溢。因为没结婚,他对自己年龄的态度,不免落后在时代的后面;最初他还肯说外国算法的十足岁数,年复一年,他偷偷买了一本翻译的Life Begins at Forty,对人家乾脆不说年龄,不讲生肖,只说:「小得很呢!还是小弟弟呢!」同时表现小弟弟该有的活泼和顽皮。他讲话时喜欢窃窃私语,彷佛句句是军国机密。当然军国机密他也知道的,他不是有亲戚在行政院,有朋友在外交部麽?他亲戚曾经写给他一封信,这左角印「行政院」的大信封上大书着「陆子潇先生」,就彷佛行政院都要让他正位居中似的。他写给外交部那位朋友的信,信封虽然不大,而上面开的地址「外交部欧美司」六字,笔酣墨饱,字字端楷,文盲在黑夜里也该一目了然的。这一封来函,一封去信,轮流地在他桌上庄点着。大前天早晨,该死的听差收拾房间,不小心打翻墨水瓶,把行政院淹得昏天黑地,陆子潇挽救不及,跳脚痛骂。那位亲戚国而忘家,没来过第二次信;那位朋友外难顾内,一封信也没回过。从此,陆子潇只能写信到行政院去,书桌上两封信都是去信了。今日正是去信外交部的日子。子潇等鸿渐看见了桌上的信封,忙把这信搁在抽屉里,说:「不相干。有一位朋友招我到外交部去,回他封信。」
--------
注:Life Begins at Forty-人生四十才开始;为着此书那年代畅销的一本美国书籍。
鸿渐信以为真,不得不做出惜别慰留的神情道:「啊哟!怎麽陆先生要高就了!校长肯放你走麽?」
子潇连摇头道:「没有的事!做官没有意思,我回信去坚辞的。高校长待人也厚道,好几个电报把我催来,现在你们各位又来了,学校渐渐上轨道,我好意思拆他台麽?」
鸿渐想起高松年和自己的谈话,叹气道:「校长对你先生,当然另眼相看了。像我们这种--」
子潇说话低得有气无声,彷佛思想在呼吸:「是呀。校长就是有这个毛病,说了话不作准的。我知道了你的事很不平。」机密得好像四壁全挂着偷听的耳朵。
鸿渐没想到自己的事人家早已知道了,脸微红道:「我倒没有什麽,不过高先生--我总算学个教训。」
「哪里的话!副教授当然委屈一点,可是你的待遇算是副教授里最高的了。」
「什麽?副教授里还分等麽?」鸿渐大有英国约翰生博士不屑把臭虫和跳虱分等的派头。
「分好几等呢。譬如你们同来,我们同系的顾尔谦就比你低两级。就像系主任罢,我们的系主任韩先生比赵先生高一级,赵先生又比外语系的刘东方高一级。这里面等次多得很,你先生初回国做事,所以搅不清了。」
鸿渐茅塞顿开,听说自己比顾尔谦高,气平了些,随口问道:「为什麽你们的系主任薪水特别高呢?」
「因为他是博士,Ph.D.。我没到过美国,所以没听见过他毕业的那个大学,据说很有名。在纽约,叫什麽克莱登大学。」
鸿渐吓得直跳起来,宛如自己的阴私给人揭破,几乎失声叫道:「什麽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