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西洋赶驴子的人,每逢驴子不肯走,鞭子没有用,就把一串胡萝卜挂在驴子眼睛之前、唇吻之上。这笨驴子以为走前一步,萝卜就能到嘴,于是一步再一步继续向前,嘴愈要咬,脚愈会赶,不知不觉中又走了一站。那时候它是否吃得到这串萝卜,得看驴夫的高兴。一切机关里,上司驾驭下属,全用这种技巧;譬如高松年就允许鸿渐到下学期升他为教授。自从辛楣一走,鸿渐对于升级这胡萝卜,眼睛也看饱了,嘴忽然不馋了,想暑假以后另找出路。他只准备聘约送来的时候,原物退还,附一封信,痛痛快快批评校政一下,算是临别赠言,借此发泄这一年来的气愤。这封信的措词,他还没有详细决定,因为他不知道校长室送给他怎样的聘约。有时他希望聘约依然是副教授,回信可以理直气壮,责备高松年失信。有时他希望聘约升他做教授,这麽一来,他的信可以更漂亮了,表示他的不满意并非出于私怨,完全为了公事。不料高松年省他起稿子写信的麻烦,乾脆不送聘约给他。孙小姐倒有聘约的,薪水还升了一级。有人说这是高松年开的玩笑,存心拆开他们俩。高松年自己说,这是他的秉公办理,决不为未婚夫而使未婚妻牵累--「别说他们还没有结婚,就是结了婚生了小孩子,丈夫的思想有问题,也不能『罪及妻孥』,在二十世纪中华民国办高等教育,这一点民主作风应该具备。」鸿渐知道孙小姐收到聘书,忙仔细打听其他同事,才发现下学期聘约已经普遍发出,连韩学愈的洋太太都在敬聘之列,只有自己像伊索寓言里那只没尾巴的狐狸。这气得他头脑发烧,身体发冷。计划好的行动和说话,全用不着,闷在心里发酵。这比学生念熟了书,到时忽然考试延期,更不痛快。高松年见了面,总是笑容可掬,若无其事。办行政的人有他们的社交方式。自己人之间,什麽臭架子、坏脾气都行;笑容愈亲密,礼貌愈周到,彼此的猜忌或怨恨愈深。高松年的工夫还没到家,他的笑容和客气彷佛劣手仿造的古董,破绽百出,一望而知是假的。鸿渐几次想质问他,一转念又忍住了。在吵架的时候,先开口的未必占上风,后闭口的才算胜利。高松年神色不动,准是成算在胸,自己冒失寻衅,万一下不来台,反给他笑,闹了出去,人家总说姓方的饭碗打破,老羞成怒。还他一个满不在乎,表示饭碗并不关心,这倒是挽回面子的妙法。吃不消的是那些同事的态度。他们彷佛全知道自己解聘,但因为这事并未公开,他们的同情也只好加上封套包裹,遮遮掩掩地奉送。往往平日很疏远的人,忽然拜访。他知道他们来意是探口气,便一字不提,可是他们精神和说话里包含的惋惜,总像圣诞老人放在袜子里的礼物,送了才肯走。这种同情比笑骂还难受,客人一转背,鸿渐咬牙来个中西合璧的咒骂:「To Hell 滚你妈的蛋!」
孙柔嘉在订婚以前,常来看鸿渐;订了婚,只有鸿渐去看她,她轻易不肯来。鸿渐最初以为她只是个女孩子,事事要请教自己;订婚以后,他渐渐发现她不但很有主见,而且主见很牢固。她听他说准备退还聘约,不以为然,说找事不容易,除非他另有打算,别逞一时的意气。鸿渐问道:「难道你喜欢留在这地方?你不是一来就说要回家麽?」她说:「现在不同了。只要咱们两个人在一起,什麽地方都好。」鸿渐看未婚妻又有道理,又有情感,自然欢喜,可是并不想照她的话做。他觉得虽然已经订婚,和她还是陌生得很。过去没有订婚经验--跟周家那一回事不算数的--不知道订婚以后的情绪,是否应当像现在这样平淡。他对自己解释,热烈的爱情到订婚早已是顶点,婚一结一切了结。现在订了婚,彼此间还留着情感发展的余地,这是桩好事。他想起在伦敦上道德哲学一课,那位山羊胡子的哲学家讲的话:「天下只有两种人。譬如一串葡萄到手,一种人挑最好的先吃,另一种人把最好的留在最后吃。照例第一种人应该乐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好的;第二种应该悲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坏的。不过事实上适得其反,缘故是第二种人还有希望,第一种人只有回忆。」从恋爱到白头偕老,好比一串葡萄,总有最好的一颗,最好的只有一颗,留着做希望,多麽好?他嘴快把这些话告诉她,她不作声。他和她讲话,她回答的都是些「唔」,「哦」。他问她为什麽不高兴,她说并未不高兴。他说:「你瞒不过我。」她说:「你知道就好了。我要回宿舍了。」鸿渐道:「不成,你非讲明白了不许走。」她说:「我偏要走。」鸿渐一路上哄她,求她,她才说:「你希望的好葡萄在后面呢,我们是坏葡萄,别倒了你的胃口。」他急得跳脚,说她胡闹。她说:「我早知道你不是真的爱我,否则你不会有那种离奇的思想。」他赔小心解释了半天,她脸色和下来,甜甜一笑道:「我是个死心眼儿,将来你讨厌--」鸿渐吻她,把这句话有效地截断,然后说:「你今天真是颗酸葡萄。」她强迫鸿渐说出来他过去的恋爱。他不肯讲,经不起她一再而三的逼,讲了一点。她嫌不够,鸿渐像被强盗拷打招供资产的财主,又陆续吐露些。她还嫌不详细,说:「你这人真不爽快!我会吃这种隔了年的陈醋麽?我听着好玩儿。」鸿渐瞧她脸颊微红,嘴边强笑,自幸见机得早,隐匿了一大部分的情节。她要看苏文纨和唐晓芙的照相,好容易才相信鸿渐处真没有她们的相片,她说:「你那时候总记日记的,一定有趣等得很,带在身边没有?」鸿渐直嚷道:「岂有此理!我又不是范懿认识的那些作家、文人,为什麽恋爱的时候要记日记?你不信,到我卧室里去搜。」孙小姐道:「声音放低一点,人家全听见了,有话好好的说。只有我哪!受得了你这样粗野,你倒请什麽苏小姐呀、唐小姐呀来试试看。」鸿渐生气不响,她注视着他的脸,笑说:「跟我生气了?为什麽眼睛望着别处?是我不好,逗你。道歉!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