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15/18页)
鸿渐因为她们说话像参禅似的,都隐藏机锋,听着徒乱人意,便溜上楼去见父亲。讲不到三句话,柔嘉也来了,问了遯翁好,寒暄几句,熬不住埋怨丈夫道:「我现在知道你不回家接我的缘故了。你为什麽向报馆辞职不先跟我商量?就算我不懂事,至少你也应该先到这儿来请教爹爹。」遯翁没听儿子说辞职,失声惊问。鸿渐窘道:「我正要告诉爹呢--你--你怎麽知道的?」柔嘉道:「爸爸打电话给我的,你还哄他!他都没有辞职,你为什麽性急就辞,待下去看看风头再说,不好麽?」鸿渐忙替自己辩护一番。遯翁心里也怪儿子莽撞,但不肯当媳妇的面坍他的台,反正事情已无可挽回,便说:「既然如此,你辞了很好。咱们这种人,万万不可以贪小利而忘大义。我所以宁可逃出来做难民,不肯回乡,也不过为了这一点点气节。你当初进报馆,我就不赞成,觉得比教书更不如了。明天你来,咱们爷儿俩讨论讨论,我替你找条出路。」
柔嘉不再说话,板着脸。吃饭时,方老太太苦劝鸿渐吃菜,说:「你近来瘦了,脸上一点不滋润。在家里吃些什麽东西?柔嘉做事忙,没工夫当心你,你为什麽不到这儿来吃饭?从小就吃我亲手做的菜,也没有把你毒死。」柔嘉低头,尽力抑制自己,挨了半碗饭,就不肯吃。方老太太瞧媳妇的脸不像好对付的,不敢再撩拨,只安慰自己总算媳妇没有敢回嘴。
回家路上,鸿渐再三代母亲道歉。柔嘉只简单地说:「你当时尽她说,没有替我表白一句。我又学了一个乖。」一到家,她说胃痛,叫李妈冲热水袋来暖胃。李妈忙问:「小姐怎麽吃坏了?」她说,吃没有吃坏,气倒气坏了。在平时,鸿渐准要怪她为什麽把主人的事告诉用人,今天他不敢说。当夜柔嘉没再理他。明早夫妇间还是鸦雀无声。吃早点时,李妈问鸿渐今天中饭要吃什麽。鸿渐说有事要到老家去,也许不回来吃了,叫她不必做菜。柔嘉冷笑道:「李妈,以后你可以省事了。姑爷从此不在家吃饭,他们老太太说你做的菜里放毒药的。」
鸿渐皱眉道:「唉!你何必去跟她讲--」
柔嘉重顿着右脚的皮鞋跟道:「我偏要跟她讲。李妈在这儿做见证,我要讲讲明白。从此以后你打死我,杀死我,我不再到你家去,我死了,你们诗礼人家做羹饭祭我,我的鬼也不来的--」说到此处眼泪夺眶而出,鸿渐心痛,站起来抚慰,她推开他--「还有,咱们从此河水不犯井水,一切你的事都不用跟我来说。我们全要做汉奸,只有你方家养的狗都深明大义的。」说完,回身就走,下楼时一路哼着英文歌调,表示她满不在乎。
鸿渐郁闷不乐,老家也懒去。遯翁打电话来催。他去听了遯翁半天议论,并没有实际的指示和帮助。他对家里的人都起了憎恨,不肯多坐。出来了,到那家转运公司去找它的经理,想问问旅费,没碰见他,约明天再去。上王先生家去也找个空。这时候电车里全是办公室下班的人,他挤不上,就走回家,一壁想怎样消释柔嘉的怨气。在街口瞧见一部汽车,认识是陆家的,心里就鲠一鲠。
开后门经过跟房东合用的厨房,李妈不在,火炉上炖的罐头喋喋自语个不了。他走到半楼,小客室门罅开,有陆太太高声说话。他冲心的怒,不愿进去,脚彷佛钉住。只听她正说:「鸿渐这个人,本领没有,脾气倒很大,我也知道,不用李妈讲。柔嘉,男人像小孩子一样,不能spoil的,你太依顺他--」他血升上脸,恨不能大喝一声,直扑进去,忽听李妈脚步声,向楼下来,怕给她看见,不好意思,悄悄又溜出门。火冒得忘了寒风砭肌,不知道这讨厌的女人什麽时候滚蛋,索性不回去吃晚饭了,反正失业准备讨饭,这几个小钱不用省它。(注:spoil-此处指宠爱、骄纵。)
走了几条马路,气愤稍平。经过一家外国面包店,橱窗里电灯雪亮,照耀各式糕点。窗外站一个短衣褴褛的老头子,目不转睛地看窗里的东西,臂上挽个篮,盛着粗拙的泥娃娃和蜡纸黏的风转。鸿渐想现在都市里的小孩子全不要这种笨朴的玩具了,讲究的洋货有的是,可怜这老头子,不会有生意。忽然联想到自己正像他篮里的玩具,这个年头没人过问,所以找职业这样困难。他叹口气,掏出柔嘉送的钱袋来,给老头子两张钞票。面包店门口候客人出来讨钱的两个小乞丐,就赶上来要钱,跟了他好一段路。他走得肚子饿了,挑一家便宜的俄国馆子,正要进去,伸手到口袋一摸,钱袋不知去向,急得在冷风里微微出汗,微薄得不算是汗,只譬如情感的蒸汽。今天真是晦气日子!只好回家,坐电车的钱也没有,一股怨毒全结在柔嘉身上。假如陆太太不来,自己决不上街吃冷风,不上街就不会丢钱袋,而陆太太是柔嘉的姑母,是柔嘉请上门的--柔嘉没请也要冤枉她。并且自己的钱一向前后左右口袋里零碎搁着,扒手至多摸空一个口袋,有了钱袋一股脑儿放进去,倒给扒手便利,这全是柔嘉出的好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