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16/18页)

李妈在厨房洗碗,见他进来,说:「姑爷,你吃过晚饭了?」他只作没听见。李妈从没有见过他这样板着脸回家,担心地目送他出厨房,柔嘉见是他,搁下手里的报纸,站起来说:「你回来了!外面冷不冷?在什麽地方吃的晚饭?我们等等你不回来,就吃了。」

鸿渐准备赶回家吃饭的,知道饭吃过了,失望中生出一种满意,彷佛这事为自己的怒气筑了牢固的基础,今天的吵架吵得响,沉着脸说:「我又没有亲戚家可以去吃白食,当然没有吃饭。」

柔嘉惊异道:「那麽,快叫李妈去买东西。真糟糕!家里的饼乾前天吃完了我忘掉去买,要给你点点饥的东西也没有!你到什麽地方去了?叫我们好等!姑妈特来看你的。等等你不来,我就留她吃晚饭了!」

鸿渐像落水的人,捉到绳子的一头,全力挂住,道:「哦!原来她来了!怪不得!人家把我的饭吃掉了,我自己倒没得吃。承她情来看我,我没请她来呀!我不上她的门,她为什麽上我的门?姑母要留住吃饭,丈夫是应该挨饿的。好,称了你的心罢,我就饿一天,不要李妈去买东西。」

柔嘉坐下去,拿起报纸,道:「我理了你都懊悔,你这不识抬举的家伙。你愿意挨饿,活该,跟我不相干。报馆又不去了,深明大义的大老爷在外面忙些什麽国家大事呀?到这时候才回来!家里的开销,我负担一半的,我有权利请客,你管不着。并且,李妈做的菜有毒,你还是少吃为妙。」

鸿渐饿上加气,胃里刺痛,身边零用一个子儿没有了,要明天上银行去拿,这时候又不肯向柔嘉要,说:「反正我饿死了你快乐,你的好姑母会替你找好丈夫。」

柔嘉冷笑道:「啐!我看你疯了。饿不死的,饿了可以头脑清楚点。」

鸿渐的愤怒像第二阵潮水冒上来,说:「这是不是你那位好姑母传授你的密诀?『柔嘉,男人不能太spoil的,要饿他,冻他,虐待他。』」

柔嘉仔细研究他丈夫的脸道:「哦,所以房东家的老妈子说看见你回来的。为什麽不光明正大上楼呀?偷偷摸摸像个贼,躲在半楼梯偷听人说话。这种事只配你的二位弟媳妇去干,亏你是个大男人!羞不羞?」

鸿渐道:「我是要听听,否则我真蒙在鼓里,不知道人家在背后怎麽糟蹋我呢?」

「我们怎样糟蹋你?你何妨说?」

鸿渐摆空城计道:「你心里明白,不用我说。」

柔嘉确曾把昨天吃冬至晚饭的事讲给姑母听,两人一唱一和地笑骂,以为全落在鸿渐耳朵里了,有点心慌,说:「本来不是说给你听的,谁教你偷听?我问你,姑母说要替你在厂里找个位置,你的尖耳朵听到没有?」

鸿渐跳起来大喝道:「谁要她替我找事?我讨饭也不要向她讨!她养了Bobby跟你孙柔嘉两条狗还不够麽?你对她说,方鸿渐『本领虽没有,脾气很大』,资本家走狗的走狗是不做的。」

两人对站着。柔嘉怒得眼睛异常明亮,说:「她那句话一个字儿没有错。人家倒可怜你,你不要饭碗,饭碗不会发霉。好罢,你父亲会替你『找出路』。不过,靠老头子不稀奇,有本领自己找出路。」

「我谁都不靠。我告诉你,我今天已经拍电报给赵辛楣,方才跟转运公司的人全讲好了。我去了之后,你好清静,不但留姑妈吃晚饭,还可以留她住夜呢。或者乾脆搬到她家去,索性让她养了你罢,像Bobby一样。」

柔嘉上下唇微分,睁大了眼,听完,咬牙说:「好,咱们算散伙。行李衣服,你自己去办,别再来找我。去年你浪荡在上海没有事,跟着赵辛楣算到了内地,内地事丢了,靠赵辛楣的提拔到上海,上海事又丢了,现在再到内地投奔赵辛楣去。你自己想想,一辈子跟住他,咬住他的衣服,你不是他的狗是什麽?你不但本领没有,连志气都没有,别跟我讲什麽气节了。小心别讨了你那位好朋友的厌,一脚踢你出来,那时候又回上海,看你有什麽脸见人。你去不去,我全不在乎。」

鸿渐再熬不住,说:「那麽,请你别再开口,」伸右手猛推她的胸口。她踉跄退后,撞在桌子边,手臂把一个玻璃杯带下地,玻璃屑混在水里,她气喘说:「你打我?你打我!」衣服厚实的李妈像爆进来一粒棉花弹,嚷:「姑爷,你怎麽动手打人?你要打,我就叫。让楼下全听见--小姐,他打你什麽地方,打伤没有?别怕,我老命一条跟他拼。做男人打女人!老爷太太没打过你,我从小喂你吃奶,用气力拍你一下都没有,他倒动手打你!」说着眼泪滚下来。柔嘉也倒在沙发里心酸啜泣。鸿渐瞧她哭得可怜,而不愿意可怜,恨她转深。李妈在沙发边庇护着柔嘉,道:「小姐,你别哭!你哭我也要哭了--」说时又拉起围裙擦眼泪--「瞧,你打得她这个样子!小姐,我真想去告诉姑太太,就怕我去了,他又要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