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第一章

皮埃尔和妻子反目并且表明态度之后,就启程前往彼得堡。那时托尔若克驿站上没有驿用马匹,也许是驿站站长不愿意供应。皮埃尔不得不等候。他和衣躺在圆桌前面的皮革沙发上,把那双穿着厚皮靴的大腿伸到这张桌子上,沉思起来了。

“请问,要把箱子搬进来吗?请问,要铺床、沏茶吗?”仆人问道。

皮埃尔不回答,因为他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他在前一站就已陷入沉思状态中,还在继续想到一桩如此重要的事情,以致于丝毫没有注意他周围发生的一切。他不仅漠不关心,是早一点还是迟一点抵达彼得堡,或则是这个驿站是否有他得以休息的地方,而且他在比较那些萦回于脑际的想法的时候:在这个驿站他呆几个钟头,还是呆它一辈子,他也同样是满不在乎的。

驿站长、驿站长夫人、仆役、卖托尔若克刺绣品的农妇,都走进来向他提供帮助。皮埃尔没有改变两腿向上跷起的姿势,他透过眼镜睇着他们,心里不明了他们需要什么,他们尚未解决他所关心的那些问题又怎么能够熬得下去。可是在决斗后,他从索科尔尼克森林走回家去,度过了一个折磨他的不眠之夜,从那天起,萦回于脑际的还是那些老问题,而此时,在孤独而又寂寞的旅行中,这些问题就更加强有力地把他控制住了。无论他开始想到什么事情,他总会回到那些他无法解决,也无法停止向自己提出的问题上来。好像他的头脑中有一颗用以支撑他整个生命的主要螺丝给拧坏了。这颗螺丝钉既拧不进去,也旋不出来,它总是在同一个螺纹中空打转儿,而且不能使它停止旋转。

驿站长走进来了,低首小心地请他大人只消等候两小时,然后拨给大人(听凭命运吧)特快驿马。驿站长显然是在撒谎,他只想向过路旅客索取更多的钱罢了。“这是好,还是坏?”皮埃尔向他自己提问。“对我来说,这是好事,对别的过路旅客来说,这是坏事,对他本人来说,这是不可避免的事,因为他一无所有。他说,为了这一点有个军官揍了他一顿。军官揍他,因为他应该赶路。而我向多洛霍夫开了一枪是因为我认为我自己遭受了侮辱。路易十六被处以死刑,因为人们都认为他是罪人,时隔一年,人们就把处死他的人杀了,也是因为某种缘由吧。什么是好事?什么是坏事?应该爱什么?应该恨什么?为什么而生,我是什么人?何谓生?何谓死?是什么势力支配着一切?”他问自己。在这些问题之中,没有一个得到了解答,只有一个根本不是针对这些问题的、不合乎逻辑的解答不在此列。这个解答如下:“你死了,一切都宣告结束。你死了,一切真相都大白,或则说,你停止发问了。”

但是死也是很可怕的。

托尔若克的女商贩用小尖嗓子兜售自己的商品,特别是兜售山羊皮便鞋。“我有几百卢布,无处可花,可是她穿着一件破皮袄站在这里,畏葸地望着我,”皮埃尔想道,“干嘛需要这些钱?这些钱的确可以给她增添一丁点儿幸福和心灵上的安慰吗?难道尘世上有什么东西能够使她和我少受一点灾难和死亡的摆布吗?死亡将一切归于终结,死亡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将要来临,它和永恒相比,反正是瞬息间的经历而已。于是我又使劲地按着那个空转的螺旋,它还在原来那个地方转动着。”

他的仆人给他递上一本裁开一半的书——苏扎夫人的书信体长篇小说。他开始浏阅关于阿梅莉·德芒费尔德的痛苦、为维护高尚品德而奋斗的叙述。“当她正爱着那个引诱她的男人的时候,干嘛她又要和他作斗争?”他想道,“上帝不会赋予她的灵魂以违背他的意志的欲望。我从前的妻子不作斗争,大概她的做法是对的。没有发现什么,”皮埃尔又对自己说,“什么也没有想出来。我们只知道,我们一无所知。这就是人类智慧的高度表现。”

在他看来,他自己身上和他周围的一切都是紊乱的、毫无意义的、令人厌恶的。但是皮埃尔在他对周围一切事物的厌恶情绪中,却发现一种令人激动的喜悦。

“我冒昧请求您大人稍微靠拢些,这是他老人家的位子,”驿站长说道,走进房里来,领着一位因为缺乏马匹而滞留的过路客人。过路客人是个骨骼宽大、皮肤发黄、满面皱纹、敦敦实实的老头,他那炯炯有神的浅灰色的眼睛上面垂下斑白的眉毛。

皮埃尔把他自己的一双腿从桌上移开,站起来,走过去,睡到给他预备的一张床上,不时地望望走进来的人,这个人带着阴沉的、疲惫的面容,不去端详皮埃尔,便在仆人的帮助下很费劲地脱下衣裳。过路客人还披着一件破旧的南京土布吊面的皮袄,瘦骨嶙峋的脚上穿着一双毡靴,他在沙发上坐下来,把那两鬓宽阔的、留有短发的、硕大的脑袋靠在沙发背上,朝别祖霍夫瞥了一眼。严肃、聪明、锐利的眼神,使皮埃尔惊讶不已。他很想和过路客人谈话,但当他要向他问问旅途情况的时候,过路客人闭上了眼睛,叠起他那双满是皱纹的老头儿的手,有个指头上戴着一只刻有骷髅图样的生铁制的大戒指,一动不动地坐着,也许是休息,皮埃尔觉得,过路人也许正在安闲地深思熟虑着什么事。过路客人的仆人满面皱纹,也是个皮肤发黄的老头,他没有胡髭和髯须,看起来不是剃过,而是从来都没有长过胡须。手脚灵便的老仆人打开路上用的食品箱,摆好茶桌,端来沸腾的茶炊。当一切准备停妥,这个年老的过路客人睁开了眼睛,移动脚步,走到桌前,给他自己一杯茶,又给另一位没有胡须的老年人斟一杯茶,把茶递给他。皮埃尔开始感到心情不安,他不得不跟这位过路客人谈谈话,他甚至觉得这是一件少不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