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8/9页)

吴荪甫闭起半个眼睛,微微摇一下头。

「你以为他们未免不量力罢?可是去年上海的银行界总赢余是二万万,这些剩余资本当然要求出路。」

「出路是公债市场;再不然,地产、市房。他们的目光不会跳出这两个圈子以外!」

吴荪甫很藐视地说,他的酒红的脸更加亮晶晶起来了。他那轻敌的态度,也许就因为已经有了几分酒意。但是同样有几杯酒下肚的李玉亭却也例外地饶舌。他不肯服气似的说:

「荪甫,太把他们看得不值钱了。他们有这样的野心,不过事实的基础还没十分成熟罢了。但酝酿中的计画很值得注意。尤其因为背后有美国金融资本家撑腰。听说第一步的计画是由政府用救济实业的名义发一笔数目很大的实业公债。这就是金融资本支配工业资本的开始,事实上是很可能的──」

「但是政府发公债来应付军政费还是不够用,谈得上建设麽?」

「那是目前的情形,目前还有内战。他们希望此次战事的结果,中央能够胜利,能够真正统一全国。自然美国人也是这样希望的。这希望恐怕会成为事实。那时候,你能说他们的计画仅仅乎是幻想麽!有美国的经验和金钱做后台老板,你能说他们这计画没有实现的可能麽?荪甫,金融资本并吞工业资本,是西欧各国常见的事,何况中国工业那麽幼稚,那样凋落,更何况还有美国的金圆想对外开拓──」

「啊!这简直是断送了中国的民族工业而已!」

吴荪甫勃然咬紧了牙关说。他的酒醒了,他再不能冷静地藐然微笑了,他的脸色转白,他的眼睛却红得可怕。李玉亭愕然不说话,想不到吴荪甫会这麽认真生气。过了一会儿,好像要缓和那空气,他又自言自语地说:

「大概是不行的罢?美国还不能在世界上独行其是,尤其在东方,他有两个劲敌。」

「你说的是英国和日本?所以这次战事的结果未必竟能像金融界那样的盼望。」

吴荪甫眼望着窗外惘然说。他此时的感想可真是杂乱极了。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就是刚才勃发的站在民族工业立场的义忿,已经渐渐在那里缩小,而个人利害的顾虑却在渐渐扩大,终至他的思想完全集中在这上面了。可不是李玉亭说的中国工业基础薄弱麽?弱者终不免被吞并,企业界中亦复如此;吴荪甫他自己不是正在想吞并较弱的朱吟秋麽?而现在,却发见自己也有被吞并的危险,而且正当他自己夹在三条火线的围攻中尚未卜胜败。吴荪甫这麽想着想着,范围是愈缩愈小,心情是愈来愈暗淡了。

忽然有人惊醒了他的沉思。原来又是韩孟翔,满脸高兴的样子,对吴荪甫打一个招呼,便匆匆地走了。那边桌子上的三位随即也跟着出去。叫做「云卿」的那位月牙须的狭长脸,很滞重地拖着脚步,落在最后。

「都上交易所去了。今天的交易所,正好比是战场!」

李玉亭望着他们的背影,带几分感慨的意味,这麽轻声说;同时又望了吴荪甫一眼。

侍者拿上咖啡来了。吴荪甫啜了一口,便放下杯子,问李玉亭道:

「那些大计画的主动者光景是美国资本家,但中国方面是些什麽人呢?干这引狼入室的勾当!」

「听说有尚仲礼和赵伯韬。」

李玉亭头也不抬地一边喝咖啡,一边回答。吴荪甫的脸色骤然变了。又有老赵!吴荪甫觉得这回的当是上定了,立刻断定什麽「公债多头公司」完全是圈套。他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什麽话也说不出来了。可是阴暗的心情反倒突然消散,只是忿怒,只是想报复;现在他估量来失败是不可避免,他反又镇定,他的勇气来了,他唯一盼望的是愈快愈好地明白了失败到如何程度,以便在失败的废墟上再建立反攻的阵势。

和李玉亭分手后,吴荪甫就一直回家。在汽车中,他的思想的运转也有车轮那样快。他把李玉亭的那个消息重新细加咀嚼。近于自慰的感念最初爬进他的头脑。他不能相信真会有那样的事,而且能够如愿以偿。那多半是赵伯韬他们的幻想,加上了美国资产阶级的夸大狂。不是欧洲有一位学者曾经说过大战后美国资产阶级的夸大狂几乎发展到不合理麽?而且全世界的经济恐慌不是也打击了美国麽?──然而不然,美国有道威斯,又有杨格。难保没有应用在中国的第二道威斯计画。只要中国有一个统一政府,而且是一把抓住在美国佬的手里,第二道威斯计画怕是难免罢?那麽,三强国在东方的利害冲突呢?──吴荪甫狞笑了。他想到这里,车子已经开进了他家的大门,车轮在柏油路上丝丝地撒娇。

迎接他下车的,是又一阵暴雨。天色阴暗到几乎像黄昏。满屋子的电灯全开亮了。少奶奶、四小姐、杜竹斋的大少爷新箨,都在客厅里。吴荪甫匆匆地敷衍了几句,便跑进他的书房。他不愿意给人家看破他有苦闷的心事,并且他有一叠信札待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