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期 痴心女子 43

玛琳说棱窟槐这个地方,只是一片穷山,这种形容,一点也不过分。在这块土地上,除了玛琳以外,就找不出其它胖胖大大的东西来,玛琳却又是外面来的货色。英国的乡村,本来分三种,一种是地主自己经营的,一种是村人自己经营的,一种是地主和村人都不经营的(换句话说,第一种乡村,地主住在乡下,督促着他的佃户们耕种,第二种乡村,自由保产人(自由保产人,英法律名词;保有土地继承权或一生使用权的人。)或者邸册保产人自己耕种,第三种乡村,地主不住在乡下,由着他的佃户们耕种,他只收地租);在这三种乡村里面,棱窟槐属于最后那一种。

虽然如此,苔丝还是动手工作起来。苔丝现在很有耐性了。所谓耐性,就是道德上的勇敢与身体上的怯懦混合而成。(这句话也见于哈代一八六五年七月的日记。)她所以能够挣扎支持的,也就是这种忍耐的力量。

苔丝和她的同伴刨瑞典萝卜的那块地,有一百多英亩那么大,在那一带的农田上,它的地势最高,本是那一片白垩质地层里一道矽石岩脉,突出到砂石混杂的地面上,上面净是松松的白色棱石,成千累万,象球茎。新月和阳物的样子。每个萝卜露在地上的那半截,都早已经叫牲畜吃得干干净净的了,现在这两个女人所要作的,是把埋在地下的那半截,用一种带钩儿的铁钯刨出来,好再喂牛羊。萝卜的绿叶已经完全吃光了,所以那一片土地全都是使人感到凄凉的黄褐色,好象一副没有眉目口鼻的脸,从下巴颏到天灵盖,只是一片平铺的皮肤。地上是这种状态,天上也正相同,不过颜色不一样,好象一张没有鼻子没有嘴的白脸。因此,灰白的脸往下看着褐黄的脸,褐黄的脸往上看着灰白的脸,上天下地,成天价相对无言;它们中间,除了她们两个女工,象苍蝇一般在那儿爬动,再就没有别的东西了。

没有一个人走近她们身旁:她们的动作象机械一样死板;她们每人身上,有一件粗布工人服,把她们完全围住,这种东西,是一件带袖子的褐色护襟,背后有钮子,一直扣到底下,护着袍子,免得叫风吹动,她们的下身是露得几无的下摆,再底下露着靴子,高高地够到踝骨上面,她们手上是黄色羊皮手套带着护腕。带遮掩的风帽,让她们那种低垂着的头显出一种沉思的样子,叫人看来,就会想起意大利初期画家心目中那两位玛利亚(两位玛利亚,一个是抹大拉的玛利亚,一个是雅各和约西的母亲玛利亚。耶稣死了以后,她们两个到坟上,对着坟墓坐着。耶稣复活后,她们两个也在坟上,见《新约。马太福音》第二十七章第六十一节及二十八章等处。意大利初期画家,多画这段故事,画她们两个俯首悲哀的样子。)。

她们在那片大地上那种伶仃孤苦的光景,她们自己并不觉得,命运待他们公道不公道,她们也不去想,只是一点钟一点钟地工作了又工作。就是在她们这种处境里,也能够过一种幻想的生活。那天下午,又下起雨来,玛琳曾提议过,说他们不用再工作了。但是不工作,就得不到工钱;因此她们还是工作下去。这片地的地势真高,狂呼怒号的大风,都不容雨点落到地上,在半空里就把它们吹得平飞横走,都象玻璃碴子一般,打到她们身上,一直把她们两个完全淋透了。苔丝到了现在,才真正明白了叫雨淋透了的滋味。原来淋湿的程度,有种种的差别,平常说叫雨淋透了,只是稍微让雨湿着了一点儿就是了。但是象她们现在这样,在地里有耐性地慢慢工作,先觉到小腿和肩膀叫雨淋湿了,然后觉到大腿和脑袋叫雨淋湿了,然后觉到后背。前胸和两腰,也叫雨淋湿了,同时还要继续工作,一直到铅色的亮光渐渐减少,证明太阳已经西下,才停止工作;这种情况,非真有点克己的工夫,甚至于非真有点勇毅的精神,是决办不到的。

然而她们两个,对于雨淋,却并不象我们所设想的那么觉得难受。因为她们两个,都是年轻的人,又正叙谈从前在塔布篱同居一处。同爱一人的时光,叙谈那片使人快活的绿色平野;在那里,慷慨的夏季,曾经布施了许多礼物,在物质上大家有份,在情感上却对她们独厚;所以就顾不得风雨的吹打了。苔丝本来不愿意和玛琳谈起那个只是法律上的丈夫,而不是实际上的丈夫;但是这个题目,却有很大的魔力,所以玛琳只一提起它来,她就不知不觉地和她应对起来。因为这样,所以那一下午,虽然湿淋淋的帽子上那块遮掩,往她们的脸上打得拍拍地响,虽然湿淋淋的粗布外罩,沉重累赘地箍在她们身上,但是她们两个当时看见的,却是她们脑子里那个草色芊绵。阳光普照。情思缱绻的塔布篱牛奶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