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外省大人物在巴黎 一 巴黎的第一批果实(第5/14页)

他看见圣日耳曼区的青年子弟个个风流,漂亮,搔首弄姿,便恨恨的想道:“我可真象药房老板的儿子,铺子里的小伙计!”那些哥儿们自有一种风度:清秀的外貌,高贵的气派,脸上的神态,显得他们彼此相象;可是又有各各不同的格局,显出每个人的特色。他们象台上的演员,会烘托自己的长处,这是巴黎的男人和女人同样精通的诀窍。吕西安沾着母亲的光,长得非常体面,这一点能给他多少便宜,他已经看清楚了;可惜他这块金子只是一块原料,不曾经过琢磨。他的头发剪得很难看。脖子里没有柔软的鲸鱼骨使他能高高的扬着脸,他觉得自己的尊容陷在衬衫的蹩脚领子里头;软绵绵的领带毫无支撑的力量,只得可怜巴巴的耷拉着脑袋。从昂古莱姆带来的靴子奇丑无比,哪个女人想得到里面的一双脚多么有样呢?他的所谓礼服只能算一个蓝布套,把他苗条的身段改了样,哪个青年会羡慕他呢?人家雪白的衬衫上纽扣多漂亮,哪象他的纽扣黄里泛红!所有时髦贵族的手套都极其讲究,吕西安的手套却和警察戴的一样!有的拿着精工镶嵌的手杖挥舞,有的衬衫装着硬套袖,配着小巧玲珑的金纽扣。一个男的一边和女人谈天,一边扭着手里的马鞭子,穿着细腰身的外套,钉绉边的裤脚管上溅着几点泥浆,踢马刺在地下叮叮当当,表示他快要上马,一个拳头大的小厮牵着两头牲口在一边等着呢。另外一个男人从背心袋里掏出一只表,象五法郎的银元一样薄,看钟点的神气仿佛到这儿来赴约早了一步,或者迟了一步。吕西安从来没想到这些美丽的小玩意儿,直要看见了才知道有这么一大堆必不可少的无用之物,才明白没有大笔资金休想当一个漂亮哥儿!想到这里他直打寒噤。他越欣赏那般得意而潇洒的青年,越感到自己怪模怪样,走在街上不知前面通到什么地方,到了王宫市场还不晓得王宫市场在哪儿,向人打听卢浮宫,人家回答说:“就是这里。”吕西安发现自己和眼前的世界隔着一条鸿沟,不知怎么跳过去,心里只想变得和苗条文雅的巴黎青年一样。所有的贵公子遇到打扮和相貌都象天仙似的妇女,没有一个不打招呼;如果这些女子肯给他一个亲吻,便是象科尼马克伯爵夫人的侍从①一般头颅落地,吕西安也心甘情愿。同这般王后相比,路易丝在他模糊的记忆中只能算一个老婆子。他遇到好几个妇女,后来全是十九世纪的历史人物,以才情,美貌,爱情而论,名气不会在前朝的后妃之下。吕西安看见一个才华绝世的姑娘,杰出的女作家德·图希小姐,她的笔名卡米叶·莫潘无人不知,她不但容貌出众,思想也高人一等;公园里男女游客都轻轻的提着她的名字。

①科尼马克伯爵夫人(1662—1728),波兰王奥古斯特二世的情妇,有一个贵族为了爱她而被杀。

吕西安心上想:“啊!多有诗意!”

那个天使浑身都是青春和希望的光彩,前程远大,堆着温柔的笑容,漆黑的眼睛象天空一般广阔,象太阳一般热烈;相形之下,德·巴日东太太算得了什么呢!德·图希小姐和菲尔米亚尼太太有说有笑;菲尔米亚尼太太也是巴黎最有风趣的一个女人。吕西安明明听见有个声音说:“聪明才智是拨动社会的杠杆。”另外一个声音接着说:“聪明才智要靠金钱做支点。”他眼看自己在公园里当场出丑,打了败仗,不愿意待下去了。他对本区的地形还没弄清,便问了路由,向王宫市场出发。他走进韦里酒家点了几样菜,尝尝巴黎的乐趣,同时排遣他的苦闷。一瓶波尔多红酒,一盘奥斯坦德牡蛎,一盘鱼,一盘鹧鸪,一盘意大利面条,几样水果,便是他necplusultra①。他一边享受这顿小规模的酒席,一边打算晚上在德·埃斯巴太太面前卖弄才情,拿丰富的学识来补救他不伦不类的猥琐的装束。饭店开出账单,总数是五十法郎,把他的梦惊醒了。他本以为五十法郎在巴黎可以过不少日子,谁知一顿晚饭就花掉他昂古莱姆一个月的用度。他走出豪华的饭店,恭恭敬敬带上门,决意从此不来了。

①拉丁文:最大的欲望。

他穿过石廊回旅馆去拿钱,心上想:“夏娃说的不错,巴黎的物价不是昂古莱姆的物价。”

他一路走一路欣赏时装铺子,想着白天看见的装束。“我这副不三不四的打扮决不能去见德·埃斯巴太太,”他想罢,一阵风似的赶回快活林旅店,奔进房间,拿了三百法郎回王宫市场,预备从头到脚置办新装。他刚才看到有专门做靴子的,做内衣的,做背心的,理发的;体面的衣着穿戴,在王宫市场分散在十来家铺子里。他随便闯进一家时装店,老板拿出大批礼服,让他尽量试穿,保证每件都是最新的式样。等他走出铺子,已经买下一件绿色的礼服,一条白裤子,一件花色背心,总共花掉两百法郎。一会儿又觅到一双非常漂亮而合脚的靴子。各式各样的必需品买齐了,他叫一个理发师到旅馆去;各家铺子的东西也陆续送到。晚上七点,他跳上一辆出租马车赶往歌剧院,头发烫得象迎神赛会中的圣约翰,背心,领带,无一不好看,只是第一次穿在身上,赛过背了一个硬壳,有点发僵。他按照德·巴日东太太的嘱咐,说要进内廷总管的包厢。检票员看他的漂亮衣衫好象借来的,神气活脱是个男傧相,便问他要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