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外省大人物在巴黎 九 忠告(第2/3页)
①“大街上的戏院”是一百多年来巴黎流行的名称,指国立四大剧院以外的一部分民营戏院,多半开设在意大利人大街,鱼锅大街一带的闹市上。
吕西安感动之下,含着眼泪紧紧握着卢斯托的手。
记者站起身子,走往通向天文台的大路;两人一块儿踱过去,似乎要痛痛快快呼吸一下。
卢斯托又道:“称呼各种才具的话,所谓时行,走运,得势,声望,成名,群众的拥护,只是达到荣誉的各个踏级,还算不得真正的荣誉;可是要爬到任何一级所作的残酷的斗争,在文艺界以外没有一个人知道。显赫的声名总是无数的机缘凑成的,机缘的变化极其迅速,从来没有两个人走同样的路子成功的。卡那利和拿当的经历完全不同,以后也不会重现。埋头苦干的阿泰兹将来也要靠另一种机会出名。人人渴望的名气差不多永远是个走红的娼妓。低级的文艺好比在街头挨冻的神女;第二流的文艺是受人豢养的情妇,刚刚脱离新闻界,由我做保镖的那个下流地方;交运的文艺仿佛风头十足,态度狂妄的交际花,有住宅,有家具,有穿号衣的仆役,有车马,向国家纳税,交结王公贵人,对他们或者款待,或者冷淡,尽可以怠慢急迫的债主。啊!从前的我,现在的你,还有许多别人,都把声名当做天使,长着五色的翅膀,戴着雪白的头巾,一手握着青枝绿叶的棕榈,一手亮着宝剑;既象神话中虚幻的人物,住在井底里,又象清白穷苦的姑娘,隐居在郊区,除了贞洁和勇气,没有别的财产,将来会白璧无瑕的飞回天上,假定她没有在贫民窟中受着污辱而死,遭着强暴而死,永远没人知道的话!抱着这种信念的人脑壳有铜箍保护,尽管残酷的经验象大风雪般打在他们身上,一颗心照样热呼呼的,这等人在这个地方可少得很了,”卢斯托一边说,一边拿手往下指着①在暮色苍茫中冒烟的巴黎。
吕西安眼中闪过小团体的形象,心中一动;卢斯托却继续大发牢骚,使吕西安听着出神。
“在这个发酵的大酒桶里,我说的那种人寥寥无几,和真正的情人一样少,和金融界中来路清白的财产一样少,和新闻界中洁身自爱的人一样少。我今天告诉你的经验,从前也有人告诉过我,可是没用,正如我的经验对你也不会有用。外省每年有一批年轻的野心家,受着同样的热忱鼓动,扬着脸,逞着傲气,赶到这儿来,就算不是愈来愈多,至少每年相仿;来干什么?来向时行的风气进攻。时行的风气好似《一千零一日》中的图兰杜克特公主,个个青年想做卡拉弗王子!可是一个都猜不中她的谜。②大家掉入苦难的沟壑,报界的泥坑,书业的沼泽。这些要饭的花子,替报纸写写小品,社会新闻,传记性质的稿子,或者受精明的字纸商委托,写一些小册子,——出版商都喜欢半个月内销完的无聊东西,不欢迎要相当时间才能出售的杰作。这批小青虫没有变成蝴蝶就被踩死了,他们只求活命,顾不得什么羞耻,下贱,对一个新出台的人材咬一口也好,捧一阵也好,但凭《宪政报》,《每日新闻》,《辩论报》的大老板吩咐,只听出版商的号令,或者受一个嫉妒的同道请托,为的什么呢?往往为了吃一顿。一朝过了关,早先的苦处全忘了。我替一个混蛋做了六个月枪手,写出我最有才气的文字,算是他写的;他凭着这批样品当上一份副刊的主编,非但不请我合作,连五个法郎也没给我,而我见了他还不能不伸出手去,跟他握手。”
①巴黎城中岗峦起伏,卢森堡公园坐落在高地上,十九世纪中叶建筑物不多,尚可俯瞰全城。
②波斯故事《一千零一日》中有一篇讲一个美丽而残忍的中国公主,名叫图兰杜克特。
向她求婚的人必须猜她的谜语,不中即请皇帝将求婚者斩首;因之丧命的男人不计其数。最后卡拉弗王子把她的谜语全部猜中,两人结为夫妇。
吕西安傲气十足的说道:“为什么呢?”
卢斯托冷冷的回答:“因为说不定有一天要他的副刊发表我一两篇稿子。总而言之,朋友,在文坛上飞黄腾达的秘诀不在于自己工作,而在于利用别人的工作。报纸的老板是承包商,我们是泥水木工。一个人越平庸,越成功得快;因为他唾面自干,样样受得了,看见文坛上的霸主有什么卑鄙龌龊的欲望,尽量迎合;比如那个刚从利摩日来的埃克托·曼兰,已经在一家中间偏右的报馆里当政治编辑,也替我们的小报写稿;我亲眼看见他替一个总编辑捡帽子。这家伙只要不得罪人,趁一般野心家争名夺利,扭做一团的当口,自会钻空子溜过去。你叫我看了可怜。在你身上,我见到我从前的影子,而且我敢说一句,一两年之内你会变得象我现在一样。我的沉痛的劝告,说不定你认为出于暗中嫉妒,或者从个人的利益出发;其实是绝望的表现,因为我堕入了地狱,脱不了身。我向你吐露的痛苦,没有一个人敢说出来。我却伤透了心,象坐在灰堆上的约伯那样叫着:瞧我的伤口!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