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贡布雷 第二章(第31/52页)

这倒并不是说勒格朗丹怒斥别人附庸风雅是言不由衷。他无法知道自己也是那种人,至少靠他自己无法办到,因为我们向来只知道别人热衷于什么,至于自己醉心之所在,我们略知的一二也都是从别人那里听说的。七情六欲只通过间接方式、只通过想象影响我们,而想象早已用体面得多的中间动机替换掉了原始动机。勒格朗丹的势利之心决不会直接鼓动他去结交某位公爵夫人,而只会让他充满想象,使那位公爵夫人在他眼里显得集优雅品质于一身,他去接近她还自以为是仰慕一般俗人所无法赏识的她的才思和德操之类的动人品质,只有旁人才看清他其实同一般俗人不相上下,因为旁人了解不到他的想象力所发挥的中介作用,他们只看到勒格朗丹高攀贵族的活动以及与此相应的原始动机。

现在我们家已对勒格朗丹先生不抱任何幻想了,同他的来往也大大疏远了。妈妈每当发现他攀附高枝的新行径,总觉得十分有趣。勒格朗丹本人则矢口否认,他仍把势利称作罪不容赦的行为。我的父亲却不能这样坦然愉快地容忍勒格朗丹的假清高。有一年暑假,他们想让我同外祖母一起去巴尔贝克度假。父亲说:“我无论如何要把你们去巴尔贝克的这件事告诉勒格朗丹,我倒要看看他会不会主动地把你们介绍给他的姐姐。他一定还记得曾经跟咱们说过,他姐姐就住在离巴尔贝克才两公里的地方。”我的外祖母倒认为既去海滨浴场就应该从早到晚在海滩上呼吸带盐分的空气,没有熟人才好呢,因为互相串门拜访、结伴游览,会占去许多呼吸海风的时间,所以她主张不向勒格朗丹透露我们的度假计划,她甚至担心勒格朗丹的姐姐德·康布尔梅夫人不要偏在我们正打算去海边钓鱼的时候来到我们下榻的旅馆,害得我们只能关在屋里奉陪。妈妈对外祖母的担心付诸一笑,她认为这种危险的威胁性不大,勒格朗丹未必会殷勤到把我们介绍给他的姐姐。结果,我们虽说没有跟勒格朗丹谈及巴尔贝克,而他也从来也没有想到我们会有去那儿的打算,有一天傍晚我们在维福纳河边遇到他时,他竟“自投罗网”了。

“今晚,云霞中有些非常美的紫色和蓝色,是不是,我的伙计?”他对我的父亲说,“尤其是那蓝颜色,与其说是空中的,倒不如说跟花朵一样,蓝得象瓜叶菊,挂在天上格外别致。还有那一小团桃红色的云彩,不也有花的色调吗?象石竹,象绣球。只有在英吉利海峡,在诺曼第和布列塔尼之间的海边,才能看到天空出现比这更富丽的花团锦簇般的云霞。那里,在巴尔贝克附近,离那一大片蛮荒之地不远的地方,有个风物秀丽的小海湾;那里熔金般的落日,奥吉谷地的夕阳,我倒并不在乎,因为它们并无多大特色也并无多大意趣;但黄昏时分在那片湿润的空气中,几秒钟之内天边就绽出一束束蓝的、粉的花朵,却美得无法比拟,而且往往要过好几个小时才会凋谢。有几朵云彩虽然不久就零落了,但它们的花瓣,鹅黄色的、桃红色的,洒得满天皆是,更是蔚为壮观。在那个人称银河湾的小海湾里,金黄色的沙滩仿佛比仙女星座里的金发仙女更情意绵绵,它们依偎着附近海边嶙峋的峭壁,贴着那一溜以海难著称的凶险的石岸,每年冬天有多少条顶风破浪的船只在那里触礁啊!巴尔贝克!我们的地球上最古老的地质架,名副其实的地表硬壳,大海由此浩淼,土地至此而尽。阿纳托尔·法朗士,我们的小朋友或许读过这位迷人作家的作品吧?他曾经非常精采地把那个鬼地方描绘得终年烟雾茫茫,跟史诗《奥德赛纪》里奚美良人①居住的地方一样。如今在巴尔贝克那片古老而迷人的土地上,已经层层叠叠地盖出了一批旅馆,但并没有破坏那里的景观,仅几步之遥便能置身于原始风味的壮丽景色之中,岂不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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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公元前七世纪居住在小亚细亚的古老部落。

“是啊!您在巴尔贝克有熟人吗?”我的父亲问道,“这小家伙正好要跟他的外祖母,也许还有内人一起到那里去住上两个月呢。”

勒格朗丹望着我的父亲,忽然出其不意听到这句问话,他来不及把眼睛从我的父亲的脸上移开,只好索性紧紧地盯着,嘴角泛起无可奈何的微笑。他望着我的父亲的眼睛,那表情既友好又坦诚;他倒不怕正视对方,仿佛对方的面孔已经变得透明,甚至使他看到了面孔后面掠过的一朵颜色艳丽的云彩,来为他提供心不在焉的借口,好有理由为自己申辩:当别人问他在巴尔贝克有无熟人的时候,他仿佛正心不在焉想别的事,以至没有听到问话。通常,他这样的眼光会引起对方发问:“您在想什么?”可是我的父亲有点恼火,偏要狠心地盘问到底:“您那么熟悉巴尔贝克,您在那里有熟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