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斯万之恋(第34/71页)
他拿不稳是谁的声音。他再一次敲百叶窗。窗开了,接着是百叶窗也开了。现在可没法后退了,因为她马上就要知道真相,而为了不至显得过分狼狈,醋心太重,又太好奇,他只好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欢快地叫道:“别费事了,我路过这里,看见有光,想问问您是不是已经好些了。”
他抬头一看,只见两位老先生站在窗口,其中一位举了盏灯,这就把房间照亮了——一间陌生的房间。平常在很晚的时刻到奥黛特家来时,他总是凭着在所有一模一样的窗户当中唯一有光这一点来认出她的窗户,这次却弄错了,敲了隔壁那家的那一扇。他连声道歉着走开,回到家里,直为好奇心得到满足,又无损于他俩之间的爱情而感到高兴,同时也为在如此久长的时期内假装对奥黛特的一定程度的冷淡以后,现在并没有使她通过他的醋心的发作,发现他的爱情过分强烈,从而今后会对他降温而感到高兴。
这段经历,他没有跟她说起过,自己也不再去想它。但是有时脑子一动,就把这潜伏在脑海深处的对这件事情的回忆勾了起来,栩栩如生,只好重新把它埋得更深,这时他就突然感到强烈的痛苦。这仿佛是一种肉体的痛苦,斯万的思想无法使它减轻,然而如果这是一种肉体的痛苦的话,它至少与思想无关,思想总还可以仔细端详它,发现它已经减弱,已经一时消失。可是他那种痛苦,每当思想念及的时候,只能使它重新出现。想要不去想它,实际上是再一次想到它,他为此而更加感到痛苦。当他跟朋友们谈话的时候,他忘了他的痛苦,可是别人不经意间讲出的一句话会使他突然失色,就好象是一个伤员被冒失鬼触到了伤处一样,当他离开奥黛特的时候,他心情愉快,感到心地宁静,他回忆她在谈起别的男人时的带有讽意的微笑,和对他的充满温情的笑容;回忆她怎样把头低垂下来,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俯向他的双唇,好象是第一次在马车中时那样;回忆起当她在他怀中时象是怕冷一样怎样把脑袋紧紧靠在他的肩上,两眼向他投来无神的目光。
然而他的醋意却和他的爱情仿佛是如影随形,马上就出来为她今晚向他投来的微笑提供一个副本,来了一个颠倒,变成是对斯万的嘲笑而充满着对另一个人的爱;她的脑袋低垂下来也是俯向别人的双唇,而她对他的一切温情的表现也都以别人为对象了。他从她家里带回的一切令人销魂的印象现在都仿佛变成了一个室内装饰师提供的一些草图,一些方案,使得斯万据以设想她可能在别人面前表现出来的热烈的、狂喜的举止。这样,他都为在她身边体会到的每一个乐趣,为他自己设想出来的每一个爱抚的动作(他还如此有欠谨慎,告诉她这些动作是如何使他欢快),为他在她身上发现的每一个优美之处感到后悔,因此他知道,过一会儿,这些又都会成为她手中用来折磨他的新的刑具。
当斯万想起几天以前,他突然初次发现奥黛特眼中短促的一瞥;这一回忆使得那个折磨显得更加残酷。那是在维尔迪兰家晚饭之后发生的。福什维尔也许是感觉到他的连襟萨尼埃特在他们家并不得宠,想把他嘲弄一番,自己出出风头:也许是因为萨尼埃特刚对他说了些什么傻话而感到恼火,尽管在座的旁人都没有听见,更不会知道说话的人在无意中刺伤了什么人;也许是早就蓄意要把对他自己的底细一清二楚,有时一见面就感到不舒服的这个老好人轰出这个家门,所以十分粗暴地回答萨尼埃特的笨拙的话,居然把他骂将起来,而由于对方害怕、软弱、哀求,他越骂越加大胆,弄得这个可怜虫在问了维尔迪兰夫人他是否还该呆下去而得不到答复时,只好热泪盈眶,嘟嘟嚷嚷地走开了。奥黛特无动于衷地看着这个场面,但当门在萨尼埃特背后砰地一声关上的时候,她脸上通常的表情仿佛是降下好几档,以便在卑劣方面能跟福什维尔媲美。她的眸子里闪现出一个狡黠的微笑,这对福什维尔的大胆行动是个祝贺,对它的牺牲品则是嘲讽;她向他投过同谋作恶的一瞥,仿佛是说:“要是我看得不错的话,他这下可完蛋了。您看见他那副尴尬的样子没有?他都哭了。”福什维尔看到她这眼神,突然收起怒容(或者是假装出来的怒容),微笑一下答道:“他只要学得讨人喜欢一点,还是可以来的,不管年老年少,接受个教训总是有好处的。”
有一天斯万下午出去访客,那人没有在家,他就想去奥黛特家,虽然他从没有在这时候去过,但他知道她这时准在家里,或者午睡,或者写信,然后用午茶;他想在这时候去看她该很有意思,也不至于打扰她。看门人说他想她是在家的;他按门铃,仿佛听到有声音,有人走动,却没有人来开门。他又着急又气恼,就上那宅子后门那条小街,走到奥黛特卧室的窗口;窗帘挡着,里头什么也看不见;他使劲敲窗玻璃,叫唤;没有人来开窗。他只见有些街坊探出头来瞧他。他走了,心想他刚才也许是听错了,其实并没有什么脚步声;然而他总是放心不下,脑子没法想旁的事情。一个钟头以后,他又回来,看到了她,她说刚才他按铃的时候是在家的,只是睡着了;铃声把她吵醒了,她猜想是他,赶紧跑上前去,可他已经走了。她也听到了敲后窗玻璃的声音。斯万马上就在她这话里听出那些被人当场抓住的撒谎的人为了自我安慰而在他们所编的谎话当中插进去的一点真情实况,他们心想这点真情实况编进去了就可以使谎言显得逼真。当奥黛特做了什么要瞒着别人的事情,她当然是要把它深藏心中的,然而当她一旦面临她所要瞒着的那个人时,她的心就乱了,她的思想就散架了,她编造和推理的能力也都瘫痪了,脑子里成了真空,然而又必须说点什么,能想得起来的却正好是她再隐瞒的,因为这需要隐瞒的事情是真实的,所以是唯一留存在脑际的东西。她从中取出一点本身并不重要的细节,心想这个细节经得起检验,不象虚假的细节那么危险。她心里想:“再怎么说,这是真实的,这就是一个优点,他尽管去打听,结果总会承认这是真的,是不会使我露馅的。”她错了,正是这个使她露了馅;她没有意识到,这个真实的细节有一些棱角只有跟经她任意阉割了的相关细节才能接合得天衣无缝,而不管她把那个真实细节插在怎样的编造出来的细节中间,这些细节总会以其过分夸大其词,或者由于还有一些没有补好的窟窿而暴露出那个真实的细节跟它们并不构成一体。斯万心想:“她承认听见我按门铃,听见我敲窗子,又心想是我,想要见到我。可这跟她没有叫人开门这个事实不协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