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斯万之恋(第4/71页)
奥黛特.德.克雷西又去拜访斯万,以后的访问愈来愈频繁;每一次访问都使他重温在重逢时的失望之感:她那张面孔,他在两次相会的间隔中已经把它的特征差不多忘了,在印象里既不那么富有表情,也不那么暗淡无光(尽管她还年轻);当她跟他谈话的时候,他因她的美并不是他自然而然地偏爱的那种美而感到遗憾。再说,奥黛特的脸显得比实际上更瘦削更凸出,因为她的前额和面颊上部比较扁平,盖着一片当年时兴的前刘海,底下衬着假发卷,蓬松的发绺一直盖到耳边;至于她那长得绝妙的身材,很难看出它的完整性(那是由于当时时装式样的关系,虽然她是巴黎衣服穿得最讲究的妇女之一),因为她的胸衣凸成弧形,象是遮盖着一个假想中的腹部,下缘突然收缩,底下就是鼓得跟气球一样的双层裙子,使得她这个人看来仿佛是由互不相关的几截拼凑而成的;而裙边、荷叶边和坎肩又都一一自成体系,根据设计者的心血来潮或料子的软硬,或者紧贴着它们跟缎带的结子、花边的褶裥、垂直的蓬边相连的线条;或者紧贴着胸衣底下的鲸须片撑架,不管怎样,跟穿在衣服里的人是毫不合体的。衣服上的这些小装饰时而紧贴着她的身体,时而空空荡荡,这就决定她时而显得耸肩缩脖,时而象是深陷在衣服之中。
但是,当奥黛特走了以后,斯万想起她曾对他说过,她觉得每次在等待他答应她再来之前这段时间是过得多么的慢的时候,就不免微微一笑;他想起有次她请他不要让她等待过久的时候的那副焦急不安,腼腆羞涩的神色,还有她当时注视着他的那副带着胆怯的恳求的眼神,却使她在插在带有黑天鹅绒的飘带的白圆草帽上的纸蝴蝶花束下,显得非常动人。她也曾说过:“您就不能上我家去喝杯茶吗?”他借口正在进行关于弗美尔①的研究,其实他已经中辍多年了。“我知道我是什么也干不了的,”她答道,“在您这样的大学问家跟前,我是微不足道的。在你们这些学者面前,我是井底之蛙。不过我还是非常想学习,想知道这些东西,想有人把我领进门。博览群书,埋头在故纸堆里,该多有意思!”她说话时那副自满的神气就跟一个衣着华丽的女人说她不怕脏,乐于干些象“亲自下厨”做菜这样的脏活时一样。“您也许会笑话我;阻碍您去看我的那个画家(她指的是弗美尔),我可从来没有听人说起过;他还活着吗?我能在巴黎见到他的作品吗?我很想了解一下您所爱的东西,很想猜一猜您这辛勤劳动的脑门里面装的是什么,您这永远在思考着的脑子里装的又是什么。要是能参预您的工作,那该是多美好的梦想啊!”他表示歉意,说他怕再结新交——出于对女人的礼貌,他当时说的是怕再遭一次不幸。“您怕堕入情网?真有意思,我可是求之不得,我都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来求得一个寄托感情的对象,”她在说这话时的语气是那么自然,那么令人信服,连他也被感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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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弗美尔(1632—1675):荷兰风俗画家,亦作肖像及风景。
“您多半是为了哪个女的吃过苦头,就以为所有的女人都跟她一样。她没有能了解您;您是这样一个不同凡响的人。您的这种气质,我一眼看了就喜欢,我马上就充分感觉到您与众不同。”
“再说您哪,”他说,“我对女人还是非常了解的。您一定也有许多事儿要做,没有多少闲工夫的。”
“我?我从来也没有什么事儿要做!我总是有空的,您要找我,我总是有空奉陪的。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随便什么时候,您都可以来看我。如果您给我个信,我总是乐于来的。您同意吗?您要是能让我把您介绍给维尔迪兰夫人,那我就太高兴了,我是每天晚上都上她家去的。您想想,要是能在那里见到您,想到您是为了我而去的,那该多好!”
当然,当他独自一人的时候,象这样回味他们的谈话,象这样想起了她的时候,他自然会把她的形象跟他在带有浪漫色彩的遐想中想起的别的许多女人的形象并列起来;然而,假如由于某一个偶然情况(或者甚至不需要这个偶然情况,因为当脑子里的一个潜在的心理状态突然冒头的时候,这时出现的情况可能对这个心理状态起不了任何作用),奥黛特.德.克雷西的形象居然占据了他的一切遐想,假如他的一切遐想已经跟对她的回忆密不可分,那么她体态上的缺陷就不再具有任何重要性,她的体态是否比别人的更合斯万的口味也就无关紧要,因为一旦成了他所爱的人的身子,它从此就是唯一能给他带来欢乐或痛苦的身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