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斯万之恋(第7/71页)

“她这个人可好极了!”他答道,“不错,她才貌并不惊人,这我同意;可是我敢向您担保,当您同她谈话的时候,她可是很讨人喜欢的。”

“这我毫不怀疑,”斯万赶紧让步,又说,“我刚才的意思只是说我并不觉得她‘超群出众’(他把这四个字特别强调),并不是对她不表赞赏。”

“还有让您吃惊的呢,”维尔迪兰先生说,“她写得一手好文章。您从没有听过她侄子的演奏?那可是妙极了,大夫,您说是不是?斯万先生,您要我请他弹点什么吗?”

“那可是不胜荣幸之至……”斯万正要往下讲,大夫跟他做了个鬼脸,把他的话头打断。敢情大夫记得,在普通的会话里用强调语气,用庄严的形式,已经过时,所以一听到有人一本正经地用一个庄严的字眼(例如刚才的“荣幸”),就觉得说话的人有一副学究气。而如果这个字眼碰巧又在他所称之为陈词滥调之列,那就不管它是如何常用,大夫就认为这个句子必然滑稽可笑,赶紧自己接上碴,用上一句他以为对方想要讲的套话,其实对方连想都不曾想到。

“法兰西不胜荣幸之至!”他高举双臂,狡黠地高声大叫。

维尔迪兰先生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几位先生在笑什么呢?看起来你们那个角落里全都是乐天派,”维尔迪兰夫人高声叫道。她又象孩子撒娇似地补了一句:“我一个人呆在这里受罚,你们难道还以为我挺高兴吗!”

维尔迪兰夫人坐在一把打了蜡的瑞典式松木高椅子上,这是瑞典一位提琴家送给她的,虽然看起来象张板凳,跟周围古色古香的精美家具毫不相称,可是她还是把它保留下来;她的忠实信徒们不时给她送的礼品,她摆在外面,好让馈赠者认出时心里高兴。她也曾劝他们只送花和糖果,这些东西是不能长久保存的;可是说也没用,结果她家里慢慢地就堆满了脚炉、椅垫、挂钟、屏风、气压计、瓷花瓶,重复冗杂,杂乱无章。

她坐在她那高高在上的位子上兴致勃勃地参加她的信徒们的谈话,为他们开的玩笑而心花怒放,不过自从那次笑得下颌骨都脱了臼以后,就再也不敢当真放声大笑,而代之以一个手势,表示她笑得连眼泪都流出来了,这就既不费力又无危险。要是哪位常客对某个“讨厌家伙”,或者对某个原是常客后来被打成“讨厌家伙”的人说上一句俏皮话,维尔迪兰夫人就会发出一声尖叫,把她那双已经开始蒙上一层白内障的小鸟似的眼睛紧闭,突然用双手将脸捂上,严密得什么也看不见,仿佛面前出现了什么猥亵的场面或者是要闪避一个致命的打击似的;她装出正在竭力憋着不笑出来,简直象是如果笑将起来,就会笑得昏死过去似的。维尔迪兰先生一直自以为跟他妻子一样和蔼可亲,可当真开怀大笑,马上就笑得喘不过气来,跟他妻子那位经久不息的假笑这种高招相比,真是望尘莫及,自愧不如,这是他最难过的一件事。维尔迪兰夫人则为她的信徒们的兴高采烈而飘飘然,为友好情谊,恶意中伤和斩钉截铁的断言所陶醉,她象一只吃了在热洒中泡过的食料的鸟,栖息在她那张高椅子上,为这充满着友情的气氛而抽噎。

维尔迪兰先生请斯万允许他点上烟斗(“在这里的都是朋友,不必拘礼”),再请年轻的艺术家坐上琴凳。

“不,不,别麻烦他,他到这里不是来受折磨的,”维尔迪兰夫人高声叫道,“谁要折磨他,我可不答应。”

“可这怎么叫麻烦他呢?”维尔迪兰先生说,“我们发现的那个升F调奏鸣曲,斯万先生也许还没有听过;他可以为我们弹弹那首为钢琴改编的曲子。”

“啊!不,不,别弹我的那首奏鸣曲!”维尔迪兰夫人叫道,“我可不想跟上次那样,哭得得了鼻炎,外带颜面神经痛;谢谢了,我可不想再来一次;你们都是一片好意,可是该卧床一星期的不是你们!”

这样一场小戏,每当钢琴家要演奏时总要演出一番,却总跟首次上演一样,观众都乐于观看,仿佛它说明女主人是何等独出心裁,她对音乐又是何等敏感。聚在她身边的人赶紧招呼在远处吸烟或者打牌的人,让他们往前靠靠,示意就要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还象在国会辩论时的关键时刻中那样,嚷道:“听着,听着!”到了第二天,他们还直为没有到场的人惋惜,说头天那场小戏演得比平常还有意思。“好吧!好吧!”维尔迪兰先生说,“他就只弹行板吧!”

“只弹行板!你这是什么话?”维尔迪兰夫人高声叫道,“弄得我浑身瘫软的正是这段行板。你这位先生真是妙不可言!这不就等于说在《第九》里只听终曲,在《大师》①里只听序曲一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