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斯万之恋(第70/71页)

从前他也常不寒而栗地想过,有朝一日他也许会不爱奥黛特,他暗暗自许应该警惕,一当感到他对奥黛特的爱要离他而去时,就要把它紧紧抓住,拽将回来。可随着他爱情的衰退,保持爱情的愿望也随之衰退了。人是不能改变的,也就是说不能变成另外一个人而继续听从不复存在的那一个人的情感。有时他在报上见到被他怀疑曾经当过奥黛特情人的人的名字,这也会使他的醋意油然而生,不过这种醋意并不强烈,但表明他还没有完全摆脱他曾感到如此痛苦,也是他享到如此欢乐的时期,也表明人生路程上的一些偶然因素还可能使他悄悄地、远远地看到那个时期的优美之处;这醋意带给他的毋宁是一种可喜的激动,就象一个闷闷不乐的巴黎人离开威尼斯要回法国去,最后一只蚊子提醒他意大利跟夏天离他都还并不太远一样。而更多的时候,他正要与之告别的这段不寻常的岁月,当他作出努力,纵使不能继续滞留,至少在他还有可能的时候留下一个清楚的景象时,他却发现为时已经太晚了;他也想跟再看一眼行将消失的景象那样再看一眼他刚告别的这段恋情,可是一身而任两人,为已经不再具有的情感得出一个真实的景象却是如此困难,结果要不了多久脑子里就一片漆黑,眼睛也一无所见,他只好不再去看,摘下夹鼻眼镜,擦擦镜片;他心想还是休息一会儿的好,过一会儿也不为迟,这就没精打采地缩在角落里,跟那位昏昏欲睡的旅客一样,他正拉下帽子盖住眼睛,想在他感觉到正在越来越快地把他带离他曾长时间生活过的国家的这个车厢里睡上一觉,而他却曾默默许愿不让它在未曾最后道别以前就飞逝而过的。就跟那位直到进了法国国境才醒的旅客一样,当斯万偶然在身边找到福什维尔曾是奥黛特的情人的证据时,他发现自己毫不感到痛苦,他的爱情现在已经离他而去了,只是为它永远离开他时没有跟他打个招呼而感到遗憾。在首次吻奥黛特以前,他曾力图把她长久以来留给他的形象赶在这一吻的回忆日后使它变样之前铭记心中,同样,他也曾希望,能趁她还在,至少是在精神上能跟激起他的爱情、燃起他的妒火、给他带来痛苦、从此也将永不再见的奥黛特道别。

他错了。几个星期以后,他还见到她一次。那是在他熟睡之际,在梦乡的暮霭之中。他正跟维尔迪兰夫人、戈达尔大夫、一个他认不出是谁的戴土耳其帽的年轻人、画家、奥黛特、拿破仑三世和我的外祖父一起散步。他们走的那条路俯瞰大海,一侧是悬崖,有时壁立千仞,有时仅及数尺,行人不断上坡下坡;正在攀登的人们就看不见已经下坡的游客,落日的余晖渐渐暗淡,看来黑夜立即就要笼罩四野。浪花不时溅到岸上,斯万也感到面颊上溅上冰冷的海水。奥黛特叫他擦掉,可是他办不到,因此在她面前他感到尴尬,何况他身上穿的还是睡衣。他但愿人们因为天黑而发现不了这个情况,然而维尔迪兰夫人却以诧异的目光久久凝视着他,而他只见她脸庞变形,鼻子拉长,还长上了一部大胡子。他转过脸去看奥黛特,只见她面颊苍白,脸上长着小红疙瘩,面容疲惫,眼圈发黑,然而她还是以充满柔情的目光看着他,双眼似乎要象泪珠一样夺眶而出,他感到他是如此地爱她,真想马上把她带走。奥黛特忽然转过手腕,看了一下手表,说一声“我该走了”,就以这同样的方式跟所有的人道别,也没有把斯万叫到一边,告诉他当晚或者哪一天在什么地方再见。他不好意思问她,他真想跟她一起走,却又不能不扮出一副笑容回答维尔迪兰夫人的问题,连头也不敢向奥黛特那边转去,可是他的心突突地跳得可怕,他恨奥黛特,真想把刚才还如此喜欢的她那两只眼睛抠掉,把她苍白的面颊抓烂。他继续跟维尔迪兰夫人一起上坡;也就是一步一步更远离在相反的方向下坡的奥黛特。时间才过了一秒钟,却仿佛她已经走了几个钟头。画家告诉斯万,她刚走不久,拿破仑三世也不见了。“他们肯定是商量好的,”他说,“他们准是要在崖脚下相会,却又顾到礼仪,不好意思两个人一起跟咱们道别。她是他的情妇。”那不相识的年轻人哭起来了。斯万竭力安慰他。

“她还是有道理的,”他说,一面为他擦试眼泪,一面给他摘了土耳其帽,让他更自在些,“我都劝过她十多次了。干嘛难过呢?那个人是会理解她的。”斯万这是自言自语,因为他原先没能辨认出来的那个年轻人就是他自己;就象有些小说家一样,他是把自己的人格分配给了两个人物,一个是做梦的那个人,另一个是他所看见的站在他面前戴着土耳其帽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