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地名:那个姓氏(第8/15页)
然而就在那时,我也不能体会这些新的乐趣的价值。这些乐趣并不是由一个我所爱的女孩给爱着她的我的,而是一个跟我一起玩的女孩给那脑子里对真正的希尔贝特毫无印象,也缺乏一颗能体会这幸福的价值的心(唯有这样一颗心才能体会这份价值)的另一个我的。即使是当我回到了家里,我也品尝不出这些乐趣,因为我每天不得不把对希尔贝特作一番认真、沉静、幸福的凝视的希望推到明天,也希望她终于能表白她对我的爱,把她迄今把这份爱隐藏起来的原因讲个明白;也正是这种必要,使我把过去看得无足轻重,一心只向前看,把她对我的种种友好表示并不仅仅看作是一般的表示,而把它们看成是一层一层台阶,使我可以步步升高,终于达到迄今还没有遇上的幸福境界。
她有时给我一些友好的表示,可有时也显得并不乐意跟我见面,这叫我难过,而这种情况时常正是在我认为最能实现我的希望的那些日子发生。我确信希尔贝特要到香榭丽舍去,我感到一阵欢快,而且觉得它预示着一个巨大的幸福,当我一早走进客厅去亲吻妈妈时,她早就整装待发,漆黑的发髻已经梳就,又白又胖的好看的双手犹有肥皂的香泽,只见钢琴上直挺挺地立着一个尘埃的光柱,又听得窗外有手摇风琴演奏《阅兵归来》这个曲子,我这才意识到就在昨晚,寒冬已经逝去,出人不意地迎来了灿烂的春天。当我们吃午餐的时候,住在我们对面的那位太太一开窗,就在霎那之间使得一道阳光从我椅子旁边掠过,一步就横扫整个饭厅,就在那儿开始午休,过了一会儿又回来继续休息。在学校里,当我上一点钟那堂课时,太阳以它金色的光芒照上我的书桌,使我十分焦躁不安,因为它象是在邀请我去过节,而我在三点以前又无法应邀,得等到那时候,弗朗索瓦丝才能到校门口来接我,一起走过那染上金色阳光,行人熙来攘往的街道,向香榭丽舍走去;马路两旁的阳台,象是被太阳从墙上卸了下来,冒着热气,象金色的云彩一样在房屋前面飘荡。唉!可在香榭丽舍,我没有看到希尔贝特,她还没有来到。我在这被看不见的太阳培育出来的草坪上坐着一动也不动,这太阳把各处的草尖都照得通红,在草坪上栖息的鸽子象是由园丁的镐头发掘到这圣洁的土地上的一座座古代雕像,我双眼盯着地平线,随时都在等待希尔贝特的身影随着她的家庭女教师从那座雕像背后一起出现;那座雕像象是把她手上抱着的沐浴着阳光的孩子举向前方,让他接受太阳的祝福。《论坛报》的那位女读者坐在她那扶手椅里,还是在那老位置,她亲切地向一个园丁招手,对他叫道:“多美好的天气!”租椅子的女工走到她跟前收费,她做出千娇百态,把那张十生丁的租金券塞进她手套的开口处,倒仿佛这是一束鲜花,为了显示对赠与人的感激之情,要找一个最讨对方喜欢的地方插上似的。当她找到了这个位置,她把脑袋晃了一圈,把圆筒形皮毛围巾拽一拽,把露在手腕子那里那张黄色纸片的一端让她瞧一眼,脸上带着一个女人指着她的胸口对小伙子说“你看,这是你送给我的玫瑰花!”时的那种微笑。
我领着弗朗索瓦丝去迎希尔贝特,一直走到凯旋门,可没有碰上她,我心想她准是不来了,就回到草坪那里去,可忽然在木马前面,那个尖嗓门的小女孩向我跑来:“快,快,希尔贝特已经来了一刻钟,都就要走了。我们在等您玩捉俘虏呢。”原来刚才当我沿着香榭丽舍大街走的时候,希尔贝特从布瓦西——当格拉街来了,小姐趁这好天气去为自己买点东西;而斯万先生也来找他女儿来了。所以这就是我的不是了;我原不该远离草坪的;谁也不确有把握地知道希尔贝特准从哪条道来,是早还是晚,这一等待使我觉得不仅整条香榭丽舍大街跟整个下午都使我更加激动——它们象是一长段时空,在其中的每一个点,每一个时刻,希尔贝特的形象都可能出现——而且希尔贝特这个形象本身也使我更加激动,因为在这形象背后,我感到隐藏着的那支箭之所以不是在两点半而是在四点钟击中我心头的道理;她今天不是戴着体育锻炼时的贝雷帽,而是一顶出客的帽子;在大使剧院前面,而不是在两个木偶剧场之间出现,我这就依稀看到在我不能跟随希尔贝特时她干了点什么事情,又是什么事情使她不能不出门或者不能不呆在家里,我这就跟她那时对我来说是陌生的那部分生活的奥秘有了一点接触。当我按照那尖嗓门女孩的指示马上开始我们的捉俘虏游戏时,只见希尔贝特在我们面前是如此活跃莽撞,对那位读《论坛报》的夫人(她对她说:“多好的太阳,简直象是一团火”)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屈膝礼,带着腼腆的笑脸跟她说话,那副拘谨的神气使我看到跟在她父母家里、在她父母的朋友身边、在外出访客、在我所不熟悉的她的那部分生活中的希尔贝特不一样的一个小姑娘,而也正是我所不熟悉的她的那部分生活的奥妙使我感到心中如此激动。但她那部分生活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其中使我得到最深刻的印象的还是斯万先生,他过了一会儿就来接他的女儿来了。希尔贝特住在她父母家里,她在学习、游戏、交朋友等方面都是听他们话的,所以对我来说,斯万先生和斯万夫人身上有着一个难以企及的未知的事物,有着一种令人阴郁的魅力,这在希尔贝特身上也是一样,但他们比她更有过之,因为他们对她仿佛是全能的神,是她身上那种品质的根源所在。对我来说,凡是与他们有关的事情都是我经常关注的对象;斯万先生当年在跟我父母交往的时候是我时常见面的,但并没有引起我的好奇,现在在他到香榭丽舍来接希尔贝特的日子,我一看到他那顶灰色的帽子和那件披风式的短大衣时,心头就不禁突突地跳将起来,直到平静了下来,他那副容貌还象我们刚读了关于他的一系列作品,他那些最细微的特点还在使我们激动不已的一个历史人物那样感动着我。当我在贡布雷听人说起他跟巴黎伯爵之间的交往时,我仿佛觉得那跟我毫无关系,现在在我眼里却成了了不起的东西,仿佛除他之外再也没有谁跟奥尔良家族中的人相识的了;现在他混迹于在香榭丽舍熙来攘往的各色人等的浊流之中,观察他们而并不要求他们对他另眼相看(他穿戴得那样平常,谁也想不起要对他另眼看待),却正是那些交往使得他如此超凡出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