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9/119页)
我想象中的这个环境里的生活,与常人的生活截然不同,我觉得它应该别具一格,因此,我不能设想,在公爵夫人的晚宴上,会出现我从前经常来往的那号人,一些真实的人,因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们在那里只会吐出一些平淡无奇的我听惯了的言语;他们的交谈者必须屈尊俯就,用他们这号人的语言同他们交谈。怎能设想,在圣日耳曼区这个第一流的沙龙里,有天晚上会出现我从前所经历过的那些时刻呢?确实,我的脑子不管用了。耶稣基督的圣体在圣饼上显灵时对我来说够神秘莫测的了,可是比起右岸圣日耳曼区第一流的沙龙来,却是小巫见大巫,每天一清早,我在卧室里能听到他们拍打家具的声音。但是,那条把我同圣日耳曼区隔离的分界线,尽管是想象出来的,对我却因此而更加真实;我确确实实地感到,横在赤首线那边的盖尔芒特家的那张草垫就已经是圣日耳曼区了。一天,他们家的门敞开着,我母亲也远远地看见了这张草垫,她竟说它太旧了。此外,他们的餐厅和摆着红长毛绒家具的光线暗淡的走廊(我从我们家厨房的窗口有时能看见),又怎能不使我相信它们具有圣日耳曼区的神秘魅力,是这个区的主要组成部分,而且从地理位置上讲就在这个区里呢?因为在这间餐厅里受到接待,无异于去了一趟圣日耳曼区,呼吸了它的空气;因为就餐前挨着德·盖尔芒特夫人坐在长沙发上的都是圣日耳曼区的常客。当然,在圣日耳曼区以外的地方,在有些晚宴上,偶尔也能看到一两个这样的人,混迹于一群俗不可耐的风雅人中间,显得举止庄严,他们不过是些名字,当我们力图想象他们的模样,他们时而象一场比赛,时而象一片公有森林。但在这里,在圣日耳曼第一流的沙龙里,在昏暗的走廊里,除他们之外别无他人。他们是由珍贵的材料做成的支撑着教堂的柱子。即使是小型聚会,德·盖尔芒特夫人也只能在他们之间挑选她的宾客,十二个人围坐在铺着桌布、摆满佳肴的桌子上欢宴,宛若圣堂①圣桌前的耶稣十二信徒的金塑像,行祝圣礼的象征性的支柱。至于那伸展在公馆后面,高墙中间的小花园,夏天,晚宴结束后,德·盖尔芒特夫人命人在那里摆上利口酒和橙子水,对此,我禁不住会想,晚间九点至十一点,坐在花园的铁椅子上——铁椅子也具有皮长沙发的神奇威力,怎能不同时呼吸圣日耳曼区特有的和风,正如在菲吉格绿洲②睡午觉怎能不置身于非洲?唯有想象和信仰才能区分其他一些物和人,才能创造一种气氛。唉!圣日耳曼区绚丽多彩的景色,高低起伏的天然地势,具有地方色彩的古玩,艺术珍品,大概我一辈子都无缘涉足于它们中间了。我只要能远远地望见那张破旧的草垫,就象航海人在大海上远远望见岸上清真寺的尖塔,第一棵棕榈树,异国情调的工厂烟囱和植物,即使永远不能接近,我也心满意足了,喜不自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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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巴黎的教堂,陈放耶稣受难圣物的地方。
②位于摩洛哥,撒哈拉大沙漠中的绿洲。
对我而言,盖尔芒特府始于它前厅的门口,可是,按照公爵的看法,它的属地应该延伸到很远的地方。公爵把他的房客都看作佃农,平民,国家财产的买主,认为他们的意见微不足道。一清早,他穿着睡衣在窗口刮胡须,然后下到院子里,根据他的冷热感觉,有时着衬衫,有时穿睡衣,有时罩一件颜色少见的苏格兰长毛格子花呢上衣,有时披一件比他的上衣还要短的浅色短大衣,让他的一个马夫在前面牵着他刚买来的一匹马在院子里小跑,马不止一次地撞坏了絮比安的铺面,絮比安要求赔偿损失,公爵大光其火。德·盖尔芒特先生说:“公爵夫人在本公馆和本教区行了那么多善,可这家伙还要我们赔钱,实属卑鄙!”但是絮比安寸步不让,似乎根本不知道公爵夫人行过“善”。然而,她确实是在行善,不过,正如不能强求人人都行善那样,一个人感到得意的事情,绝不能在别人面前炫耀,以免引起反感。况且,从行善之外的其他观点看,公爵大人从来都把他所在的地区看作是他院子的延伸——延伸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是他的马的广阔跑道。让他的新马独自跑了一阵后,他就叫马夫把它套上车,到邻近各条街上走一走。马夫手执缰绳,绕车奔跑,马在公爵面前来回经过;公爵站在人行道上,他身高体胖,穿着浅色的衣服,嘴里叼着雪茄,昂着头,戴一副奇特的单片眼镜。接着,他跳上马车,想亲自试一试,驾着他这副新套车,到香榭丽舍大街找他的情妇去了。德·盖尔芒特先生在院子里向两对夫妇问了安,他们多少同他那个圈子沾点边:其中一对是他的表亲,和那些做工的夫妇一样,他们从来不在家中照管孩子,因为一清早妻子就得到“音乐学校”去传授旋律配合法和赋格曲,而丈夫要去雕刻室干活,在木头和压出凸纹饰的皮革上雕刻;另一对是诺布瓦男爵和男爵夫人,两人总是穿一身黑衣服,妻子的打扮象出租椅子的妇人,丈夫象承办丧葬的男人,一天要去教堂好几次。他们是一位前大使的侄子。这位前大使是我们家的老相识。有一次,我父亲恰好在楼梯的拱门下遇见他,心里纳闷他怎么会上这里来。因为我父亲认为,象这样一个要人,过去经常同欧洲最杰出的人物打交道,想必对贵族虚浮的荣誉不会发生兴趣,不应该同这些默默无闻、目光短浅、拥护教权的贵族来往。男爵夫妇来这幢房子不久,就在丈夫同德·盖尔芒特先生打招呼的时候,絮比安走到院子里同他搭讪,称呼他“诺布瓦先生”,因为不知道他的确切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