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二章(第16/94页)

这个岛屿即使在夏天也常常灰雾笼罩,何况,现在秋天已经结束,冬天业已来临,我若能在这样的季节把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带到岛上,那该多么幸福!虽然星期天以来的天气没能使我想象的地方变得灰雾笼罩,具有海洋特征(正如在其他季节,那里满园馨香,五彩斑斓,具有意大利风光),但因为我渴望几天后能占有德·斯代马里亚夫人,这种渴望足以使雾幕在我无穷的怀旧想象中每小时升降二十次。从昨天起,连巴黎也下起了雾,不管怎样,浓雾不仅时刻使我想起我刚刚相约的那位少妇的故乡,而且因为岛上的雾比城里更浓,晚上很可能蔓延到树林,尤其可能蔓延到湖边,我想,雾会把天鹅岛变得有点和布列塔尼岛相似,在我看来,布列塔尼岛弥漫着浓雾的海洋总是象一件衣服包围着德·斯代马里亚夫人苍白的身影。当然,人在年轻的时候,比如在我到梅塞格里斯教堂附近散步的那个年龄,欲望和信仰会赋予一个女人的衣服以一种与众不同的特色,一种不可减少的本质。我们追求真实,但又不经意而让真实溜走了,最终我们会发现,经过无数次徒劳的尝试,一种结实的东西,也就是我们寻找的东西却留存下来了。我们开始知道并了解到,我们喜欢的东西,哪怕用人为的手段也要得到它。信仰消失了,于是衣服也就人为地代替了信仰。我清楚地知道,我在离家半小时远的地方是找不到布列塔尼岛的。但是当我搂着德·斯代马里亚夫人的纤腰,在黑暗笼罩的小岛上,沿着湖岸散步的时候,我会象有些人那样,即使进不了修道院,至少,在占有一个女人之前,可以让她穿上修女的衣裳。

我甚至有希望和那位少妇一道谛听波浪的拍击声,因为约会的前一天下了场暴风雨。我开始修脸刮胡,以便去岛上为第二天的晚餐预订雅座(尽管每年这个时候岛上游人稀少,饭馆生意清淡)和确定菜单,这时,弗朗索瓦丝通报阿尔贝蒂娜来了。我立即让她进来,不怕让她看见由于黑糊糊的下巴而变得十分难看的模样。可是,在巴尔贝克,为了她,我总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她使我不安和痛苦,就象现在德·斯代马里亚夫人使我不安和痛苦一样。我一心想让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对明天的晚餐产生美好的印象,因此,我请求阿尔贝蒂娜立即陪我去岛上,帮我拟订菜单。我们为一个女人献出了一切,但她很快又被另一个女人取而代之,就连我们自己也感到吃惊,不明白为什么每小时都要有新的毫无前途的追求。阿尔蒂娜头戴一顶无边小帽,帽子压得很低,差点儿遮住眼睛。她听到我的建议后,那露在帽子外的玫瑰花般的笑脸似乎闪出一丝犹豫。她可能另有安排,但是不管怎样,她还是痛快地为我放弃了她的计划,这使我感到心满意足,因为我的确需要有一个年轻的家庭主妇和我在一起,她订菜也许比我内行。

当然,在巴尔贝克海滩,阿尔贝蒂娜对于我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但是,和一个我们钟情的女人亲密相处,即使我们当时感到还不够亲密,也会在她和我们之间创造一种社会关系(尽管还有一些缺憾使我们深感痛苦),即使爱情消失了,甚至被遗忘,但这种社会关系却依然存在。因此,当一个女人最后成为我们通往其他女人的工具和途径的时候,每当我们想起她的名字曾使我们感到十分新奇,我们会觉得惊讶和好笑,就象我们要去方济各会修女大街或渡船街时可能产生的感觉一样,我们把地址扔给马车夫后,心里只惦记着将要看望的女人,但当我们突然想到这些街道叫这样的名字,一个是因为街上曾有一座方济各会修道院,另一个是因为曾有渡船渡行人过塞纳河,我们会感到惊讶和好笑。

当然,我对巴尔贝克海滩的欲望已使阿尔贝蒂娜的躯体变得那样成熟,在她身上积聚了那样清新、那样甘美的滋味,当我和她在布洛尼林园里奔跑时,我看到秋风象一个辛勤的园丁摇曳着树木,刮掉了果子,卷走了枯叶,我心里思忖,要是圣卢弄错了,或者我误解了他信上的意思,要是我和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共进晚餐一无所获,那我当夜就约阿尔贝蒂娜来和我幽会,这样,我可以在销魂的一小时中,搂着她那曾被我的好奇心估量和掂量过的,现在越发迷人的玉体,暂时忘却我对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初生的爱情带给我的激动和忧愁。当然,要是我能预料到在第一次约会时,德·斯代马里亚夫人不可能给我任何温存的话,我就能想象到将和她度过的这个夜晚一定是令人失望的。我有切身的体会。我清楚地知道,当我们对一个渴望已久的但并不认识的女人萌生爱情时(与其说爱这个几乎还不认识的女人,毋宁说爱她的与众不同的生活),我们自身产生的两个发展阶段是怎样奇怪地反映在事实中的,也就是说,它们不会在我们身上再显示出来,而是反映在我们同这个女人的约会中。可事实并非如此。好象物质生活也应该有它的第一发展阶段似的,尽管我们已经爱上她了,但却尽对她说一些毫无意义的话:“我请您到这个岛上来吃饭,是因为我想这里的环境会使您感到赏心悦目。我没有什么特别的话要对您说。但我怕这里空气潮湿,您可能会着凉。”“不会的。”“您这样说是客气。为了不让您为难,夫人,我允许您与寒冷再搏斗一刻钟,但一刻钟后,我一定得让您回去。我不想让您得感冒。”于是,我们什么也没有同她说,就把她带回来了,对她毫无印象,最多只记住了她的一个眼神,但我们却老想着和她再相见。然而,第二次约会时,第一阶段已经过去,这一次连上一次留下记忆的眼神也没有了,尽管如此,我们仍然只想同她约会,而且欲望变得更加强烈。其间什么事也没发生。然而,这次我不再同她谈饭店是不是舒适,却对她说(我们的话并没让这个陌生女人吃惊;我们觉得她很难看,但却希望别人每时每刻都同她谈起我们):“我们要作很多努力,才能克服堆积在我们两颗心中间的种种障碍。您相信我们能成功吗?您认为我们能战胜我们的敌人,憧憬幸福的未来吗?”不过,这些对比鲜明的、先是毫无意义尔后又暗示爱情的谈话是不可能发生的,因为圣卢的信是绝对可以相信的。德·斯代马里亚夫人第一晚上就会委身于我,因此,我无需作最坏的打算,把阿尔贝蒂娜叫来帮我度过这后半夜。这毫无必要,罗贝从来不会瞎说,他的信写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