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7/9页)

这对来自外省的穷人来说确实令人震惊,他们举目无亲,一无所有,唯奢望有朝一日当上名医,名律师,他们头脑还缺乏见解,人体尚欠缺风度,但希望尽快养成,以装点门面,就象他们为装饰自己在拉丁区的小房间购置家具摆设,效仿的是他们在一些“暴发户”府上看到的式样,这些“暴发户”从事的是有利可图而又正经的职业,他们多么希望跻身其间,一举成名;对这些人来说,他们无意中养成的特殊情趣,好比对绘画、音乐的盲目爱好,也许是他们唯一的独特之处,且根深蒂固,不容取代,使得他们在某晚错过了事关他们前程的有益聚会,而他们所要模仿的恰是聚会者的言谈举止,及其思维、穿戴、打扮方式。在他们的居住区,他们几乎只与同窗、师长或某个已功成名就,成为靠山的同乡交往,可他们很快发现另一些年轻人,共同的特殊情趣使他们彼此贴近了,犹如在一座小城镇,由于对室内乐和中世纪象牙艺术品有着共同爱好,助理教师与公证人结成了友谊,由于他们以同一的功利主义天性,以指导他们事业的共同职业思想看待消遣对象,于是在外行人禁止涉足的场合不期而遇,这里,聚集了古鼻烟盒,日本铜版画和奇花异卉的爱好者,因为这里有着相互学习的乐趣,互通有无的实惠,当然也有对竞争的恐惧,就象在邮票市场,行家之间的深深默契与收藏家之间的疯狂争夺兼而有之,再说,即使那些在咖啡馆设有专座的人,也不知道店里聚集的到底是谁,闹不清是钓鱼协会,还是编辑学会,抑或是安德尔子弟协会,他们一个个衣冠楚楚,神态持重冷漠,对数米之外那些竞相炫耀自己情妇的时髦的绔绔子弟,“花花公子”,只敢偷偷地瞅上一眼,有的人对这帮公子哥虽然仰慕不已,但却没有胆量抬头去看,待二十年后,当有的即将厕身某个学会,有的业已成为某个圈子的老前辈时,他们方才得知当初最富于魅力的那位就是如今大腹便便,满头白发的夏吕斯,他与他们如出一辙,只不过身处另一个社会,具有别样的外部标记,异样的外表特征,其独特之处使他们无法摸清他的底细。不过,如今的社团多少有所发展,比如“左派同盟”就不同于“社会主义联盟”,门德尔松音乐协会也有别于圣乐学院,因此,在晚上聚会时,有时会在另一张餐桌上聚集着一帮激进分子,他们衣袖下套着手镯,脖根处挂着项链,故意把眼睛瞪得鼓鼓的,嘻笑打闹,相互抚摸,迫使在场的中学生们赶紧躲开溜走,为他们服务的咖啡店招待虽然义愤填膺,但也只得以礼相待,其心情恰似在晚上招待德雷福斯分子,若无得到小费揣兜的好处,早就主动去找警察了。

不受世俗之见约束的人正是把孤僻者的情趣与这些专业社团对立起来,从一方面看,其中并无多少奥妙,因为这些人结社只不过模仿了孤僻者的行为,孤僻者们认为,他们心目中不被理解的爱情与有组织的邪恶毫无共同之处;而从另一方面看,也确实有着某种奥妙,因为这些不同的阶层恰正符合各种不同的生理类型,同时也适应病理或仅仅社会演变的各个不同阶段。事实上,孤僻者们有朝一日总不免要融合到这些社团之中,有时纯粹是因为厌倦所致,有时则是为了图个方便(比如那些敢持敌对态度的人最终也不得不在家中安上电话,接待耶拿家族的人或去博丹商店购物)。一般来说,他们在这些社会中不太受欢迎,因为在他们较为清白的生活中,他们一方面缺乏经验,另一方面又过分耽于幻想而难以自拔,因而在他们身上烙上了更深刻的女性化的特殊性格印记,而那些行家里手却想尽办法消除这种种印记。必须承认,在这些新来乍到的人身上,那种女子气并不仅仅集中在内心深处,而是显而易见,令人厌恶,一有风吹草动,他们便胆颤心惊,象歇斯底里大发作,听到一声尖笑,也会吓得手脚乱抽,不象人样,活象眼圈浓黑,目光忧郁,长着悬钩爪的猴子,然而他们却身穿无尾常礼服,系着黑色大领带;凡此种种,致使这些新成员反被那些远不如他们清白的家伙怀疑来路不明,难以接纳。不过,他们最终还是被接受了,于是享受到了种种便利,商业、大企业正是藉此改变了个体人们的生活,使他们得以获取在此之前过分昂贵,甚至难以寻觅的物品,过去,他们独自在稠人广众之中难以发现的东西,现在却泛滥成灾,把他们淹没了。

然而,尽管摆脱困境的门道数不胜数,但是对有的人来说,社会压力还是太沉重了,这些人往往来自那些尚未为自己造成精神压力的人中,他们仍误以为他们的爱情方式颇为难得。这里,暂且不谈那些因其习性的特殊本质而自以为高女人一筹,鄙视她们,把同性恋视作伟大天才和光辉时代特有产物的人,当他们试图让自己的情趣得到赞许时,他们所寻求的目标并不是他们认为生就有此禀性者,如吗啡瘾者天生就爱吗啡,而是他们认为无愧于此情趣的人,那高涨的热情象是在布道,犹如别人鼓吹犹太复国主义,宣扬拒绝服兵役,宣传圣西门主义,素食主义或无政府主义。有的人入睡后,如果有人哪天早晨突然闯进房里,那准会发现他们露着一个令人赞叹的女人脑袋,其神态极为说明问题,象征着整个女性,头发本身就给予证实,卷曲时多么富于女性化,展开时,又多么自然地形成发辫,披撒在脸颊上,人们不禁为之惊叹,这位少妇,这个少女,加拉大①,她刚刚无意识地从囚禁自身的男体中苏醒过来,她未求教于任何人,全凭自己的机敏,多么善于利用牢笼的微小出口,获取其生命必需的一切。毫无疑问,这位容貌可人的年轻小伙子不会承认:“我是个女人。”即使——出于种种可能因素——跟哪位女人一起生活,他也会对她矢口否认自己是个女性,向她发誓自己绝未跟男人发生过关系。可她只要看到我们方才显示的情景,见他身穿睡衣躺在床上,双臂裸露,乌发下露出脖颈,那么,那睡衣顿时会变成一件女人的内衣,那脑袋也活脱脱成了一位漂亮的西班牙女郎的脑袋。女主人定会为显现在她眼前的内情惊恐不已,这情景比话语,比行为本身更真实可信,即使从未有过表露,但行为本身不可能不很快予以证实,因为任何人都会按自己的爱欲行事,倘若此人尚不过分邪恶的话,定会到异性中去寻欢作乐。对同性恋者来说,邪恶并非始于结交(因为各种不同因素都可制约结交),而是始于他与众多女人作乐。我们方才试图描述的那们年轻小伙子是位女性,那是多么显而易见,以致曾经充满欲望凝望着他的女人(除非有特殊的情趣)无不大失所望,如同莎士比亚喜剧中的女人被一位乔装打扮成英俊少年的年轻姑娘弄得心情沮丧。这同样也是欺骗行为,同性恋者对此也很清楚,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伪装一旦扒去,妻子将经受的是何等失望的心情,这一对性别的认识错误是幻想派诗歌多么丰富的创造源泉啊。再说,对那位要求苛刻的女主人,他纵然拒不承认(她如果不是一位戈摩尔女人)“我是个女人”,也无济于事,他体内那个虽无意识但显而易见的女人是多么狡猾,多么伶俐,又象攀援植物般多么执着地寻觅男性器官!只需看一看那披落在洁白的睡枕上的卷发,就不难明白,如果这位年轻小伙子不顾父母的吩咐,情不自禁地悄悄溜出父母的掌心,那他绝不是去寻找女人。女主人可以惩罚他,把他关起来,可第二天,这位阴阳人照旧能有办法爱上一个男人,就象牵牛花总是把卷须伸到摆置铁镐或铁耙的地方。我们赞叹这位男子的脸上那令人动情的娇媚和男人们所不具备的丽姿以及那温柔的天性,然而,当我们得知这位小伙子去寻找的是拳击手时,我们何以会为之惋惜呢?这是同一现实的不同方面。令我们厌恶的人也会是最为动人的人,其动人之处远甚于世间的千娇百媚,因为他代表着令人叹为观止的无意识的天性力量;尽管有着性的诱惑,但他自己对性的确认表现了他未明言的心迹,他向往的是由于社会最初造成的过错而使他难以企及的境地。对有的人来说,尤其是对那些在儿时极为羞怯的人来说,他们几乎从不考虑他们所获得的享受由何种肉体成分所组成,只要能把这种享受与男性的容貌联系起来即可。然而,另一种人则要给他们的肉体享受严格定位,其感觉无疑更为强烈,这类人也许会因其直言不讳而引起普通人的反感。他们也许不同于前一类人,仅仅生活在土星的卫星之下,因为对他们来说,女人不象在前一类人眼里那样,被完全排斥在外,对前一类人,女人要是不闲聊,不卖弄风情,没有精神爱恋,就不称其为女人。可是,后一类人却追逐喜爱女色的女人,她们可为他们提供年轻的小伙子,激发他们与小伙子在一起所感受的乐趣;更有甚者,他们可以以同一种方式在她们身上获取从男人身上享受到的同样乐趣。由此而产生的结果便是,对那些钟爱前一类人的人来说,唯有与男人作爱所享受的乐趣方能激起其嫉妒心,仅此乐趣才能构成不忠行为,因为他们从不主动去爱女人,只是由于习俗的原因勉强为之,为的是给自己保留结婚的可能性,可他们很少想象男欢女爱所能带来的乐趣,因而容不得他们心爱的男人去品尝此种乐趣;后一类人却往往因与女人作爱而引起嫉妒。原因是在他们与女人的关系中,他们为爱女色的女人扮演了另一个女人的角色,而与此同时,女人也差不多给他们提供了他们从男人身上获得的乐趣,以致妒火中烧的男友,一想到他情之所钟的男子竟与在他看来活脱脱是个男人的女人结合,心中好不痛苦,他同时感到心爱的男友就要摆脱他,因为对那些女人来说,这男子有点味儿,有点儿女人的味儿,不过他自己并意识不到。我们暂且也不提那些疯狂少年,他们孩子气十足,故意戏弄朋友,冒犯父母,几近疯狂地热衷于选择裙袍之类的服装,抹口红,画眉黛;这些人姑且不提,因为末了遇到的往往是这种人,他们无论有多冷酷,却再也难以忍受自我作践带来的痛苦,于是便会一辈子规规矩矩,俨然似新教徒,试图纠正过去一时中邪铸成的过错,但所作努力纯属枉然,就象圣日尔曼区的妙龄女郎走火入魔,过上了臭名远扬的可耻生活,与习俗决裂,嘲弄自己的家庭,直至一天,她们重又开始攀登人生之坡,虽然不折不挠,却毫无结果,想当初走下坡路时,她们觉得多么有趣,或许她们当时已经无法控制下滑。最后,我们也暂且不谈那些与戈摩尔缔结了条约的人。待德·夏吕斯先生与他们结识时,我们再作介绍。总之,凡有机会粉墨登场的,形形色色的人物,这里都免作交待,为结束此开场白,只谈谈我们方才已开始介绍的那些孤僻者。他们自以为特殊,少有恶习,可不知不觉中身上早已孕育着恶癖,只不过隐蔽的时间较之别人更长罢了,一旦发现自身的恶癖,他们便远离尘嚣,独自生活。确实,不管他们是诗人、雅士,还是恶棍,谁开始都不知道自己是同性恋者。好比某个中学生,读了爱情诗或看了诲淫画,不禁紧紧依偎着一位同窗,想象着通过同学宣泄他对女人的欲望。当他阅读德·拉法耶特夫人,拉辛,波德莱尔,瓦尔特·司各特等人的作品,虽然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的感受的实质所在,但却少有能力自我观察,体味不到自己掺进的成分,感悟不到情感同一,但对象有别的道理,意识不到他渴望得到的是罗布—布依,而不是迪安娜·维尔农,处于这种阶段,他怎能觉得自己会与众不同呢?在众多人的家中,处于更为清醒的理智前哨的本能谨慎设防,卧室里的镜子和四壁都饰有彩石水印画,画中都是女演员;他们作诗曰:世间,我只爱克洛埃,她满头金发,仙女般美,我的心儿漾溢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