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一章(第10/55页)

我又加入了来宾行列,客人们正一一步入宫邸。“您和我那可爱的弟媳奥丽阿娜已经很久没见面了吧?”亲王夫人问我道,她刚刚离开了进口处那把座椅,我与她一起回到了客厅。

“她今晚会来的,我今天下午见到了她。”女主人继续说道,“她答应我要来的。此外,我想星期四您要和我们俩一起去大使馆参加意大利王后的晚宴。到时能出场的王亲国戚都会赴宴,场面肯定很吓人。”任何王亲国戚都吓不倒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她沙龙里聚集过的何其多。当她称呼“我的小科布格”,那简直就像在呼叫“我的小狗”。因此,盖尔芒特夫人嘴上说“场面肯定很吓人”,那纯粹是蠢话,在上流社会的人身上,比起虚荣心来,愚蠢还是占上风。有关她的家谱,她自己知道的还不如一位普通的历史教师多。至于她所结识的人,她尽量显得连别人送给他们的绰号也掌握得一清二楚。亲王夫人问我下星期是否要去参加常被称为“波姆苹果”德·拉波姆利埃侯爵夫人举办的晚宴,听我给以否定的回答,一时说不上话来。后不,无疑是情不自禁,想炫耀一番自己见多识广,结果反倒暴露了她平平庸庸,与常人无异,她又添了一句:“那只‘波姆苹果’,可是个相当令人愉快的女人!”

正在亲王夫人与我闲聊的当儿,盖尔芒特公爵和夫人走了进来。可我无法抽身上前迎接他们,因为土耳其大使夫人路上拉住了我,她向我指着我刚刚离开的女主人,紧握着我胳膊,连声赞叹:“啊!亲王夫人,多美的女人啊!盖世无双!我觉得,若我是个男人,”她带着几分东方式的粗俗和淫荡又添了一句,“我定将把自己的一生献给这位绝代佳人。”我回答说,她确实迷人,可我和她的弟媳公爵夫人更熟。“可这毫无关系。”大使夫人对我说,“奥丽阿娜是个上流社会风流女子,继承了梅梅和拔拔尔的性情,而玛丽-希尔贝,则是个‘人物’。”

我生就讨厌别人这样不由分说,教训我该对我的熟人持怎样的看法。再说,对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价值,土耳其大使夫人的看法没有任何理由会比我的更可信。另一方面,我对大使夫人如此恼火,那是因为一个普通关系,乃至一位好友的恶习对我们来说简直就是货真价实的毒品,幸亏我们都“服了人工耐毒剂”。这里,用不着搬出任何科学比较的仪器,奢谈什么抗原过敏性,暂且这么说吧,在我们友好的或纯粹社交性的关系中,总存在着某种暂时治愈的敌意,可弄不好就会复发。平时,只要人还是“自然的”,那就很少受这些毒品之苦。土耳其大使夫人只要用“拔拔尔”、“梅梅”来指她不熟悉的人,便马上会使“人工耐毒剂”失效,可平时,全仗了这些玩艺儿,我才觉得她勉强可以容忍。她惹我生气,实际上这更不应该,因为她跟我那样说话,其目的并非想让人觉得她是“梅梅”的好友,而是因为学得太匆忙,以为这是当地习惯,居然用绰号称呼起贵族老爷来。她呀,不过只上了几个月的课,并没有循序渐进地学。

可我仔细想想,我不乐意呆在大使夫人身旁,还有另一原因。不久前在“奥丽阿娜”府中,也是这位外交人物神情严肃、煞有介事地亲口对我说,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实在让她反感。我觉得还是不必细究她态度骤变的原因为好:只不过是今晚的盛会邀请了她的缘故。大使夫人赞不绝口,对我称道盖尔芒特亲王夫人是位绝代佳人,完全是肺腑之言。这是她一贯的想法。不过,在这之前,她从未受到邀请,去亲王夫人府上作客,因此,她认为对这类不受邀请的冷落,原则上应表示故意的克制。既然如今受到了邀请,且从此可能成为惯例,她当然可以自由表达自己的好感了。要解释对他人的看法,有四分之三的原因根本无须从情场失意、政坛受挫这方面去寻找。品头论足本无定评:接受或拒绝邀请却可一锤定音。再说,按照正与我一道视察沙龙的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说法,土耳其大使夫人“干得很出色”。尤其是她特别派得上用场。上流社会名副其实的明星已经倦于露面。渴望见其一面的人往往不得不漂洋过海,到另一个半球去,那些明星在那儿几乎孑然一身,无以相伴。然而,象土耳其大使夫人这样刚刚跻身于上流社会的女人,会不失时机到处大出风头。对此类称作晚会、交际会的社交场合,她们可派上用场,哪怕像个垂死的人似地在里面任人摆布,也不愿失去露面的良机。她们兴头十足,从不错过一个晚会,是任何人都可信赖的配角。那些愚蠢的公子哥不知这些假明星的底细,把她们奉为社交皇后,真该给他们上堂课,向他们解释解释为何远离上流社会,洁身自好,不为他们所知的斯当迪许夫人至少可与杜尔维尔公爵夫人媲美,也是一位贵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