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一章(第3/55页)

我离开了她,再也不敢接近,感到她对我绝对无话可说,这位身材颀长、美貌绝伦的妇人象多少傲然走上断头台的贵夫人一样高尚,不敢献给我蜜里萨酒①,只是诚心诚意地对我重复已经对我说过两遍的话:“亲王就在花园,您去吧。”可是,若到亲王身边去,这就意味着内心的疑虑将以另一种方式重新困扰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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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种药酒,对医治眩晕症有特效。

不管怎交谈声,他正在与刚刚结识的西多尼亚公爵阁下夸夸其谈。人们往往可从对方的公开主张摸透其心思,而德·夏吕斯先生和德·西多尼亚先生则从各自的恶习中很快嗅出了对方的怪癖,对他俩来说,一到交际场合,共同的癖好就是口若悬河,乃至不容对方插话。正如一首著名的十四行诗所云,他们很快判断出这毛病不可救药,于是拿定主意,当然不是偃旗息鼓,停止高论,而是各唱各的调,丝毫不理会对方说些什么。就这样,组成了这混乱的声响,象在莫里哀的剧中,几个人同时在讲述不同的事情,嘈杂一片。男爵嗓门宏亮,成竹在胸,肯定自己能占据上风,盖过德·西多尼亚有气无力的声音,可后者并不因此而气馁,一旦德·夏吕斯先生停下喘口气,这间歇马上便充斥了那位西班牙大贵人我行我素,呜噜噜持续不断的低声细语。我本来很想请求德·夏吕斯先生把我引荐给盖尔芒特亲王,可我担心(有诸多理由)他会生我的气。我的所作所为对他真太忘恩负义了,一来我再次使他的殷勤落空,二来自那天夜晚他亲亲热热送我回家以来,我对他一直没有丝毫表示。不过,我并无先见之明,把就在这天下午我刚刚目击的絮比安与他之间发生的那个场面当作托词。我那时对此并无丝毫的怀疑。确实,前不久,我父母责备我手懒,迟迟没有动笔给德·夏吕斯先生写几句话,以表感激之情,我反倒大发雷霆,怪他们逼我接受有损体面的主张。不过,只是因为我怒不可遏,想说句他们最不中听的话,才报以如此谎言。事实上,我丝毫没有怀疑男爵大献殷勤会隐藏着任何肉欲的,甚或情感的企图。我把那件事情纯粹视作荒唐行为,一五一十全告诉了我父母。然而,有时未来就居留在我们身上,我们却不知道,我们原以为是撒谎的戏言恰正切中了即将出现的现实。

我对德·夏吕斯先生缺少感激之情,他对此无疑会宽大为怀。可令他恼火的,是我今晚竟出现在盖尔芒特夫人府上,犹如最近在他表姊妹家频频露面一样,我的出现似乎在无声地庄严宣告:“唯有通过我,方可跻身这些沙龙。”这是个严重的过失,也许还是个不可补赎的罪过,我没有往深里多想。德·夏吕斯先生深知,他的嗷嗷雷嗓门,专用以对付不对他言听计从,或他恨之入骨的人,在许多人眼里,已经开始变作雷卡通了,再也无力将任何人驱逐出任何地方。可是,也许他还以为,他的能量虽已减弱,仍不失其威力,在类似我这等涉世不深的青年眼里,雄风犹存。因此,选择他在这次盛会上为我帮忙,我觉得很不适宜,因为仅仅我在场似乎就构成了对他自命不凡之架势的讽刺与否定。

这时,我被一个相当俗气的人扯住了,此人就是E教授。他在盖尔芒特府中看见我,大为诧异。我见他在场,也不少奇怪,亲王夫人府上竟见到他这类人物,可谓空前绝后。他不久前刚为亲王治愈了传染性肺炎,其实亲王早已用过药,出于对他的感激之情,德·盖尔芒特夫人打破惯例,邀请他赴会。因他在沙龙里绝对不认识任何人,总不能象个死神的使者,孤零零在客厅里游来荡去,所以一眼认出我之后,便平生第一次觉得有无数的事情要对我倾诉,这使他得以保持镇静,也正出于这一原因,才向我走来。此外,还有另一个原因。他这人特别注意任何时候都不得误诊。然而,他信函太多,致使他为一位病人初诊之后,弄不清病情是否按他的诊断方向发展。诸位也许还未忘记,当初我外祖母老毛病发作,当晚我就把她领到他家诊治,恰好撞见他让人为自己缝制奖旗,缝得还真够多的。时过境迁,他再也记不清我们曾差人给他送过讣告。“您外祖母大人已不在人世,对吧?”他对我说,话中带有八九分的把握,也就不在乎尚存的一二分疑虑了。“啊!果然这样!想当初,从我见到她的第一分钟起,我对她的诊断就完全灰了心,我记得清清楚楚。”

就这样,E教授得知或再次得知了我外祖母谢世的消息,我也许应该为他歌功颂德,为整个医学界歌功颂德,然而,我却没有任何满意的表示,也许压根儿就没有满意的感觉。医生的过失屡见不鲜。他们往往对摄生疗法持乐观态度,但对最终的疗效则表示悲观,因而犯下过错。“葡萄酒吗?限量喝一点对您不会有什么坏处,这可以说是一种健身剂……房事吗?不管怎么说,这是人之常欲。我同意,但不能过分,请听清我的话。凡事物极必反,过分就是毛病。”这一下子,对病人是多大的诱惑!这诱惑着病人放弃两种起死回生之妙药:饮水和禁欲。然而,若病人心脏出了毛病,患了蛋白尿等病,那他的日子就屈指可数了。一旦出现严重障碍,尽管是功能性的,也往往单凭想象,将之归结为癌症了事。对于不治之症,再治疗也无济于事,自然没有必要继续给病人看病。于是,病人自己挣扎,为自己规定了严格的进食制度,身体渐渐康复了,总算活了下来,大夫原以为他早已进了拉雪兹神甫公墓,不料却在歌剧院大街相遇,对方向他脱帽致意,他却视之为大不敬的奚落行为。其愤慨程度比刑事法庭庭长有过之而无不及,两年前,他明明宣判了一位四处游荡的流浪汉死刑,那家伙似乎毫不惧怕,如今竟又在他鼻子底下溜达。医生们(当然不指全部,我们思想中并不排斥非凡的例外)自然会为自己的诊断得以证实感到欣喜,但一般来说,更为自己的判决宣布无效感到恼火,愤怒。正是由于这一原因,虽然E教授见自己没出差错,内心无疑感到满足,但不论他有多得意,他还很善于逢场作戏,显出一副悲伤的模样,跟我谈起我们所遭受的不幸。他并不打算敷衍几句了事,因为谈话给他提供了保持镇静的机会和继续呆在客厅的理由。他跟我谈起近日天气炎热,尽管他素有文化修养,完全可以使用纯正的法语表达思想,可他却这样对我说:“这样高烧,您不难受吗?”究其原委,原来是自莫里哀时代以来,医学在其知识领域略有进步,可在术语方面却毫无起色。我的对话者紧接着添上一句:“眼下,必须避免发汗,这么个天,尤其在过热的客厅里更容易引起发汗。等您回家,想喝点什么,您可以以热攻热”(这意思显然是说喝点热饮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