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二章(第12/62页)

“我的上帝,”德·康布尔梅—勒格朗丹夫人对我说,“我觉得我婆婆耽搁得太久了点,她忘了我们还要到我叔父德谢·努维尔家用晚餐呢。再说,康康不喜欢久等。”康康把我弄糊涂了,我还以为是只狗呢。可对德谢·努维尔的亲朋好友来说,自然不成问题。随着年龄的增大,年轻的侯爵夫人以如此音调称呼他们尊贵的姓氏的乐趣减少了。不过,当初正是为了品尝个中的乐趣,她才下决心成了这门婚事,在其他社交圈子里,若提及德·谢努维尔家族,习惯上往往(除非贵族姓氏的表示词“德”前面为元音结尾的词,因为在相反情况下,必须将重音落在“德”字上,语言中不允许不加停顿,出现类似德谢努梭夫人的称呼法)牺牲“德”字后面的停顿。人们常称呼:“德谢努维尔先生。”在康布尔梅家族,遵循的是相反的传统,但同样不可违反。被取消的是“德”与谢努维尔之间的停顿。无论姓氏前涉及的是我表兄还是我表妹的名字,也总是称德谢·努维尔,而从不叫德·谢努维尔。(对谢努维尔家族的长者,人们常称“我们的叔父”,因为在费代纳,大家还没有时髦到象盖尔芒特家族那样称“叔子”的程度,盖尔芒特家族的人称呼别人时存心含糊不清,不是省了这个音,就是吃了这个音,外国人的姓名一律本国化,与古法语或现代方言一样令人莫名其妙。)凡进入这一家族的人,在德谢·努维尔这一称呼方式上,都马上会得到提醒,而勒格朗丹—康布尔梅小姐却用不着谁来提醒。有一天,她去做客,听到一位少女说“我姨娘德·于塞”、“我叔父德·罗安”什么的,当时没有很快明白过来这原来是些显赫的姓氏,平常,她把这两个姓习惯发成:于塞斯和罗昂。她为此感到惊诧,尴尬和羞辱,就好象有人发现面前的餐桌上摆着一件新发明的器具,不知如何使用,迟迟不敢动手用餐。可是,第二天夜里和后来的日子里,她便鹦鹉学舌,欣喜地喊叫“我姨妈德·于塞”,把结尾的“斯”字给吃掉了,而这正是她在前一天感到惊诧不已的,可现在,若连这也不了解,那在她看来该又多俗气,以致当她的一位女友跟她谈及德·于塞斯公爵夫人的半身雕像时,勒格朗丹小姐马上沉下脸来,声调傲慢地冲着对方道:“您起码总可以把音发准吧:德·于塞夫人。”此后,她茅塞顿开,明白了无论是将实实在在的物质转化为愈来愈微妙的元素,还是她体体面面从父亲那儿继承下来的万贯家财,或是她在索邦刻苦攻读,在加罗的课上也好,从师布吕纳蒂埃也罢,在拉穆勒音乐会上也同样,始终勤奋治学,从而获得的全面教育,凡此种种,终将消失,在日后哪一天喊一声“我姨娘德·于塞”而感受到的乐趣中得到升华。她脑中始终缠绕着这个念头,至少在新婚燕尔的那段时光,决心要继续多与人交往,当然不是她喜欢的女友,不是她心甘情愿为之作出牺牲的女友,而是那些她不喜欢的人,她所希冀的仅仅是能对这些人说一声(既然这是她这桩婚事的目的所在):“我这就把您引见给我姨娘德·于塞。”当她发现这一联姻难以实现时,便改口说:“我把您介绍给我姨娘德谢·努维尔”或“我一定设法安排您和于塞家族的人聚餐。”与德·康布尔梅结成夫妻,这给勒格朗丹小姐提供了夸口许诺的机会,但能夸口的仅仅是前半句,而后半句却未能如愿以偿,因她婆婆经常涉足的并非她本人当初想象、如今仍然幻想结交的上流圈子。为此,与我“道完”圣卢后(特意借用罗贝尔的用语,因为我与她交谈时,若借用勒格朗丹的惯用语,那她准会通过反向联想,用罗贝尔的土语与我对话,而她又不知道罗贝尔的土语恰是从拉谢尔那儿借用的),她拇指与食指一并,半阖起双眼,仿佛在凝视某件精巧赞歌,其炽炽之情,不禁令人以为她在热恋着他(人们确也断言过去在东锡尔时,罗贝尔曾是她的情人),可实际上,只不过想让我接过她的话再重复一遍,以便给她机会最终说上一句:“您与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关系极为亲密,我有病在身,很少出门,我也知道她深居简出,活动只限于上等友人的圈子,我觉得这很好,可对她本人了解甚少,不过,我知道她是一个绝对出类拔萃的女性。”得知德·康布尔梅夫人与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几乎不认识,为显得我与她同样渺小,我对此话题一带而过,回答她说,我与她兄弟勒格朗丹先生更为熟悉。一听到这个姓氏,她也摆出避而不谈的神态,与我方才的姿态如出一辙,只不过其中掺杂了一种不快的神情,以为我口出此言,并非自谦的表示,而是存心对她的羞辱。莫非她为自己出生在勒格朗丹家而感到绝望、苦恼?至少她丈夫的姐妹、姑嫂们是这么认为的,这些外省的贵夫人什么人也不认识,什么事也不知晓,对德·康布尔梅的聪慧、教养、家财、甚至对她得病前的床第之欢都深为嫉妒。“她一心只想这种事,就是这种事要了她的命。”这些恶毒的外省女人只要议论德·康布尔梅夫人,对谁都少不了说这句话,不过更乐意对平民百姓宣扬,因为如果对方自命不凡而又愚蠢透顶,那么,她们便借此断言平民百姓如何卑鄙龌龊,从而显示出她们对对方是多么和蔼可亲;若对方看似羞怯,但却工于心计,有话放在心里,那么,她们表面上便装山礼貌周全,而实际上却转弯抹角,对对方大肆嘲弄。但是,倘若这些太太自以为切中了她们这位亲戚的要害,那她们完全错了。德·康布尔梅夫人早就忘了自己是勒格朗丹家出生的。自然就更谈不上为自己的出身感到痛苦了。她为我勾起了她的回忆而恼火,一声不吭,仿佛没有明白我的话,觉得没必要加以补充或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