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女囚(第9/139页)

夕阳吐着余辉,回忆把我带进了一种久远而清新的氛围,我感受着这种氛围,犹如俄耳甫斯呼吸到人间不曾有过的、来自天堂的美妙气息那般的欣喜。可是暮色终于降临,将我沉浸在忧郁之中,我下意识地望望挂钟,看阿尔贝蒂娜还有多久才能回来,我发觉还来得及穿好衣服下楼去,就某些衣着打扮的问题,请教一下房东德·盖尔芒特夫人,因为我正打算买些东西给阿尔贝蒂娜。有时候,我在院子里碰到公爵夫人徒步出门去买东西,而且即便天气不好,她也总戴着女便帽,穿着皮大衣。我心里很清楚,在好些聪明人的眼里,这位太太根本算不了什么,既然现在已经没有公爵领地或亲王封邑,那么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这个名头也就全无意义了;可是我对公爵亲王也好,城堡封地也好,都有另一种不同的看法。这位不分晴雨都穿着皮大衣的太太,当年她作为公爵夫人、亲王夫人、女子爵所拥有过的那些城堡采地,在我眼里似乎仍在她手里,就如建筑物巨石门楣上镌刻着的那些人物擎着他们所建造的大教堂或者他们所保护的城市。不过这些城堡、森林,只有我心灵的眼睛才能看见它们擎在这位穿皮大衣、戴手套的太太,这位国王表妹的手上。我的肉眼,在天色阴沉的日子所能看见的仅仅是公爵夫人敢于用来武装自己的一把雨伞。“天有不测风云,还是带着保险些,要不万一我走得挺远,汽车讨的价钱又太贵,我可怎么办哪。”“太贵”呀,“我可付不起”呀,这些话都是公爵夫人整天挂在嘴上的,还有一句是:“我可太穷啦,”让人分不清她这么说,是因为她觉得作为一个有钱人,说说自己很穷挺有趣,还是因为她觉得作为一个(贵族尽管装得象一个乡下女人似的)不象那些有了几个钱就看不起穷人的暴发户似的视财如命,自有一种潇洒的意味。但也可能这只不过是她在某个生活阶段的一种习惯,她挺富有,但相对于支撑这个场面的开销来说又不够富有,总难免感到钱不够用,而她又不愿意让人觉得她想瞒着人家,于是就干脆自己放在嘴上说了。一个人用开玩笑的口吻说的事儿,往往正是使他感到心烦意乱的事儿,只是他不愿意显出烦恼的样子,而且暗地里也许还怀有一种侥幸心理,指望谈话的对方听出自己开玩笑的口吻,也就以为这事儿不能当真了。

不过在晚上的这个时候,我知道公爵夫人一般总是在家的,对此我感到挺高兴,因为这样我就可以更方便地向她详细请教阿尔贝蒂娜用得着的种种知识了。我下楼去的时候,几乎根本没去想一想这事儿说起来有多奇怪:这位让我在童年时代感到那么神秘的德·盖尔芒特夫人,这会儿我上她家里去仅仅是出于实用的目的,想派她个用场,就象是在打个电话似的,当年电话曾是个不可思议的东西,它的奇迹曾让我们感到神乎其神,惊叹不已,可是时至今日,逢到要约裁缝来或者招呼店家送冰淇淋来的时候,我们拿起电话就打,脑子里压根儿就没想着电话这回事。

阿尔贝蒂娜对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都有强烈的爱好。我也禁不住每天都要给她买点新鲜玩意儿。每当她眉飞色舞地对我说起她那双一眼就能看出某件衣物是否风雅的眼睛隔着窗户或是在院子里瞧见德·盖尔芒特夫人围在颈脖里、披在肩膀上或是拿在手里的长围巾、皮披肩或阳伞的时候,我心里很明白,这位小姐的口味生来难弄(跟埃尔斯蒂尔交谈,受了她的趣味的影响之后,越发变得考究了),别说一件只不过是看上去还过得去的东西,就算它确实很漂亮,在一般人眼里已经是很雅致的了,但只要实际上并非全然如此,它就决不会合她的口味;我悄悄地跑去请教公爵夫人,阿尔贝蒂娜喜欢的那件衣裳是在哪儿定做,怎么定做,照什么样子定做的,我要怎样才能一模一样地也弄到这么一件,还包括制作者的秘密,他的特色(阿尔贝蒂娜把这叫作“风度”,“派头”),确切的名称——名头响亮也至关重要——以及我得让人选用的料子的质地。

刚到巴尔贝克那会儿,我就告诉阿尔贝蒂娜说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跟我们在同一幢楼里,就住我们对面,她听见这个显赫的头衔和姓氏时的那副神气,说它是冷漠、敌对、蔑视都还嫌轻,那是一个生性高傲、感情炽烈的人在无力实现自己愿望时的一种情绪流露。尽管阿尔贝蒂娜的性格可能自有它了不起的地方,但它所包含的那些优点却只能在我们的爱好这个框框里面,在我们对自己不得不放弃的那些爱好(对阿尔贝蒂娜来说就是冒充高雅)的哀悼——这就是平时所说的反感——中间,去求得发展。阿尔贝蒂娜对社交圈子里的人的这种反感,仅仅是她性格中很小的一个部分,但它作为其中最具有革命精神的一个侧面,使我感到兴趣——那就是对贵族的一种饱含怨懑的眷恋——这恰好跟德·盖尔芒特夫人的贵族气质所表现出来的法兰西性格形成一个有趣的对照。对那种贵族气质,阿尔贝蒂娜因其无法企及,也许倒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但她记得埃尔斯蒂尔曾对她说过公爵夫人是巴黎穿着最讲究的女人,所以在我这位女友身上,对一个公爵夫人所表现的具有共和色彩的蔑视让位给了对一位装束优雅的女人的强烈兴趣。她常常向我打听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情况,而且怂恿我上公爵夫人那儿去征询有关她的衣着打扮的意见。这些事其实我可以去向斯万夫人讨教,出于这一目的我也确实给她去过一封信,不过我觉得德·盖尔芒特夫人在穿着艺术上似乎更胜一筹。如果我在拿准她没出门,而且关照好等阿尔贝蒂娜一回家就通知我以后,我下楼去瞧见公爵夫人穿着一袭薄雾也似的灰色中国绉纱长裙,一派飘飘欲仙的样子,我就会觉得她之所以象这样子出现在我眼前,是出于一些很复杂的原因,而且是应该这样而不可能是别的样子的,我听凭自己浸润在这种恬适的氛围里,有如置身于某些雾气濛濛、笼罩在珠灰色调中的宁谧的下午;如果反过来,她穿的是一件缀满朵朵黄的、红的火苗的中国睡袍,那我就会出神地望着它,犹如望着一轮耀眼的落日;这些衣着,并非一种无所谓的、可以随便更换的装饰,而是一种确定的、带有诗意的现实,如同一天的天气,如同这一天中某个时刻特定的光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