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女逃亡者(第27/89页)
我还不能说我在失去那些永不复返的甜蜜时刻时所感受到的是绝望。绝望意味着还必须维持这万劫不复的生活。在巴尔贝克时我一见旭日东升便意识到我再也不会过一天舒心的日子,那时我已经绝望了。从那时起一直坚持我的利己主义,然而这个我如今十分依恋的“我”,这个调动自卫本能的生机盎然的“我”,这个“我”在生活中已不复存在了;我在想到我的力量,想到我强大的生命力,想到我拥有的最美好的东西时,我想起了我已经占有过的一个宝贝(只有我一个人占有过它,因为其他人并不确切知道它在我身上引起的,隐蔽在我身上的感情),谁也夺不去这个宝贝了,因为我已不再占有它。说真的,我过去占有它只是因为我愿意想象我占有了它。不过我在用嘴唇注视阿尔贝蒂娜时,我在把这宝贝放进我的心间时,我不仅犯下了让她在我全身心的深层生活的不谨慎的错误,而且犯下了使手足之情和肌肤之爱交融起来的另一种不谨慎的错误。我也曾愿意使自己相信我和她的关系是爱情关系,我们互相都在实行那叫做恋爱的关系,因为她顺从地吻我而且我也吻她。由于习惯于相信这点,我不仅失去了我挚爱的女人,也失掉了爱我的女人,我的妹妹,我的孩子,我温柔的情妇。总之,我的幸福我的不幸都是斯万没有经历过的,因为恰巧在他爱恋奥黛特并为她妒性大发的时候他几乎见不到她,而且每当她在某个约会的最后时刻取消约会时,他去她家又那么困难。可是这之后他却得到了她,她成了他的妻子,直到他离开人世。而我却相反,我在为阿尔贝蒂娜而妒火中烧时,我比斯万幸福,因为她当时住在我家,我已经得到了她。我已经在事实上实现了斯万当时梦寐以求的事,而他切切实实地实现自己的愿望时他对此已经无所谓了。不过,我究竟没有象他留住奥黛特那样留住阿尔贝蒂娜。她逃走了,她死了。任何事物都不可能一成不变地重复出现,那些最相似的生活方式,那些由于性格的接近和环境的近似而可以被人们选作和谐典范的生活方式在许多方面仍旧是互相对立的。当然,最主要的对立(艺术)尚未显现出来。
丢了命我也算不得损失严重;我无非丢了一个空无所有的外壳,一部杰作的毫无内容的框架。我今后究竟还能把什么东西引进这个框架我完全置之度外,然而一想到这框架业已包涵的内容我又感到幸福和自豪,我赖以生存的正是对那些甜蜜时刻的回忆,这个精神支柱传递给我的祥福恐怕连死之将至也难以摧毁吧。在巴尔贝克时每当她为了讨我喜欢在头发上洒香水因而耽误了时间,我总命人去寻她,她当时是怎样飞跑过来看我的呀!我百看不厌的巴尔贝克和巴黎的图景正是她短暂的一生中翻得那么迅速而历历在目的篇章。这一切对我来说只不过是回忆而已,对她来说却曾经是她的行动,是她象悲剧情节发展一般急匆匆走向死亡的行动。人的成长一方面表现在我们自身,另一方面却表现在我们自身之外(我对此深有所感正是在有些晚上,当时我注意到了阿尔贝蒂娜身上不断增长的优点,而这种增长又并不完全取决于我本人的记忆力),这两方面的成长又不免互相影响。我在千方百计了解阿尔贝蒂娜并试图全部占有她时,我只顾凭经验把一切人和一切地方的奥秘都简单化成全部和我们本身的素质貌似的东西,其实想象力总是使这些人和地方在我们面前显得千差万别,我只顾把我每一次由衷的快乐都推向快乐本身的毁灭:因为我要做到这些不影响阿尔贝蒂娜的生活是不可能的。也许我的财产和我俩喜结良缘的光辉前景曾经吸引过她;我的忌妒心也曾留住过她;她的善良或她的聪慧,她的犯罪感或她施展计谋的灵活性也曾使她接受过囚禁般的生活,并促使我越来越把这种囚禁强化到难以忍受的地步,这种纯粹由我的内心活动发展造成的囚禁又反过来冲击着阿尔贝蒂娜的生活,这种冲击本身又反过来提出一些使我内心越来越感到痛苦的新问题,因为她已从我的牢狱里逃走并且在马背上夭亡,而没有我,她又根本不可能拥有这匹马,她甚至在死了之后也给我留下了不少疑团,如果我去核实这些疑窦,这种核实本身就会比我在巴尔贝克发现她认识凡德伊小姐更为残酷,因为她如今已不可能在我身边安慰我了。由此可见一个自认为过着封闭式生活的人心灵里的长吁短叹的抱怨只在表面上表现为独白,因为现实的回声会使这种抱怨偏离正道,而且这种封闭式的生活好比自发进行的主观心理实验,这种实验在一定的距离之外给另一种生活构成的纯现实主义的小说提供它的“情节”,而小说跌岩起伏的情节又会反过来使心理实验的曲线弯曲而且改变心理实验的方向。情节是多么复杂而紧凑,爱情的发展又多么迅猛,好比巴尔扎克的短篇小说或舒曼的叙事曲,尽管开端有些许迟缓,间断和犹豫,那结局又是多么神速!应该把我们那一段柔情似水的美满生活摆在最后一个年头,对我来说这个年头真好比一个世纪——因为在我思想上,从巴尔贝克到她离开巴黎,阿尔贝蒂娜的地位已经发生了变化,同时她本身也在独立于我之外的情况下而且常在我不知不觉间起了很大的变化——这柔情似水的美满生活虽然并不持久却使我感到它似乎非常充实,几乎无所不包,这种生活永远也不可能再出现了,然而它又是我不可或缺的。也许它本身并非不可或缺,它起初只不过是某种带必然性的东西,因为如果我没有在一篇考古论文里读到描写巴尔贝克教堂的段落;如果斯万在对我谈到这座教堂堪称波斯式的教堂时没有把我的兴趣引向拜占庭时期的诺曼底方言;如果一家豪华旅馆建筑公司在巴尔贝克修建的那家舒适卫生的宾馆没有促使我的父母下决心满足我的愿望让我去巴尔贝克,我根本就不可能认识阿尔贝蒂娜。诚然,在我向往已久的巴尔贝克,我既没有发现我梦寐以求的波斯式教堂,也没有找到那永恒的雾霭。那行程一个钟头35分的漂亮的火车本身也并不符合我的想象。然而,为了补偿我们为之神往而且枉自苦苦追求寻觅却未得到的东西,生活往往会给予我们某种我们完全没有想象过的东西。在贡布雷,每当我愁苦万状地等待母亲向我道晚安时,谁又会对我说我那时的忧虑可以消除,随后在某一天又会复苏,不过不是为我的母亲而是为一个少女复苏呢?这个少女开始无非是海天连接处的一朵花,一朵我的眼睛每天都希冀着去观赏的花,一朵有思维能力的花,我多么孩子气地热望在这朵花的心灵里占据一个显要的位置,当她不知道我认识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时,我又是多么痛苦。是的,几年以后正是为一个陌生姑娘的一声晚安,一个吻,我象孩提时等不到母亲前来看望我那样痛苦不堪。我那么需要这个阿尔贝蒂娜,如今她的爱几乎成了我心灵的独一无二的存在依据,可是倘若斯万不曾对我谈到巴尔贝克,我也许永远也不会认识她。她也许会活得更长,我也不至于终身为她的死而备受折磨。唯其如此我才感到是我出于十足利己主义的爱而听任阿尔贝蒂娜长辞了人世,这似乎和我谋杀我的外祖母并没有什么两样。就算我后来在巴尔贝克认识了她,我也完全可以不去爱她,而我后来却爱上了她。我在放弃希尔贝特而且知道我总有一天会爱上另一个女人的当儿我还差点没敢怀疑我是否至少在过去只可能爱希尔贝特一个人。然而对阿尔贝蒂娜我竟没有任何怀疑而且完全相信我爱的人不一定是她,很可能是另外一个女人。只要那天晚上斯代马里亚夫人不取消我和她在森林岛上共进晚餐的约会就可以做到这点。当时还正是时候,也许我的想象力就是为斯代马里亚夫人而活跃起来的,这种想象力可以让我们从某一个女人身上得出一种个别的概念,似乎她本人是独一无二的而且对我们来说她又是命中注定必不可少的。从生理学的观点出发,我最多可以说我可能专一地爱另外一个女人,但并不是爱任何一个另外的女人。身材肥胖的阿尔贝蒂娜头发是棕褐色的,她不象红棕头发身材苗条的希尔贝特,然而她俩的体质都一样,她俩都有肉感的双颊,双颊上都长着一对难以捉摸的眼睛。这样的女人是有些男人不屑一顾的,而这些男人又可能疯狂地爱上别的我“毫无兴趣”的女人。我几乎可以相信希尔贝特那喜好淫乐的倔强的个性已经移植到阿尔贝蒂娜体内,她俩的形体确实有所不同,然而我事后琢磨起来又觉得它们都呈现出了根深蒂固的相似之处。男人几乎永远以相同的方式感冒,生病,也就是说他之所以如此必定有情况的巧合;当他坠入情网时,那恋爱对象自然是某种类型的女人,而且类型还十分广泛。阿尔贝蒂娜最初引起我浮想连翩的眼神和希尔贝特最初的眼神并没有绝对的不同。我几乎可以相信希尔贝特那令人难以捉摸的为人,她的喜好淫乐和她那倔强而诡诈的天性这次又回来通过阿尔贝蒂娜的形体重新诱惑我了,她俩的形体当然各不相同,但也并非没有相似之处。就阿尔贝蒂娜而言,由于我们在一起而又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在这样的生活里我们整个的思想活动又自始至终都有一种令人痛苦的忧患感维持着经久不衰的内聚力,这样的生活也就不可能产生自我消遣和遗忘的裂缝,因此她在世时的形体就没有一天象希尔贝特的形体一样失去我在事后才意识到的(别人也许不会意识到)女性的魅力。然而她却去世了。我很可能会把她遗忘。谁知道某一天是否会有一个气质同样多姿多彩躁动不安而又富于幻想的人前来打破我的宁静呢?不过我并不能预见这些气质又会以什么样的女性形式体现出来。就凭希尔贝特我很难想象出阿尔贝蒂娜的形象,也想不到我会爱上她,犹如对凡德伊奏鸣曲的回忆并无助于我想象她的七重唱一样。此外,即使在我最初几次看见阿尔贝蒂娜时,我也认为我即将爱恋的会是别的姑娘。再说,如果我早一年认识她,我很可能会感到她象黎明前灰蒙蒙的天空那么毫无生气。如果说我对她的态度有了变化,那是因为她自己也起了变化,我给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写信那天,走近我床前的少女再也不是我在巴尔贝克认识的那个姑娘了,这或许只是性成熟期妇女的突变现象,或许是我永远也弄不清楚的某些情况造成的。无论如何,即使我在某一天可能会爱上的女人在某种程度上与她相似,即是说万一我不能完全自由地选择妻子,我那种也许是必然性的选择,在比选一个具体的人更广阔的范围,在选择某一类型的女人方面,应该说还是自由的,而且在排除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的一切必然性时,那种并非完全自由的选择也符合我的愿望。一个女人的脸庞比光线本身更经常地出现在我们眼前,因为我们即使双眼紧闭也没有一刻不在珍爱她美丽的眼睛,动人的鼻子,也没有一刻不在想方设法看到它们,这样的女人的确是天下无双的,然而我们都明白,如果我们生活在曾经遇见过她的那个城市以外的某个城市,如果我们在别的街区漫步,如果我们经常光顾的是别的沙龙,对我们来说就不会是她而可能是另一个女人天下无双。天下无双,我们难道真相信?象她这样的人是数不胜数的。然而在我们那热爱她的眼睛里,她是结实而不可摧毁的,多长的时间也无法为别人所代替。因为这女人通过各种神奇的召唤一味地调动着存在于我们身上的千百个爱情的零碎基因并把这些基因结合起来,统一起来,消除它们之间的空隙,我们自己则为勾画所爱之人的面宠而提供全部翔实可靠的材料。这样一来,即使我们在她眼里仅仅是芸芸众生之一员,也许还是最差的一员,她在我们眼里却是天下无双的,而且我们终身都会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的确,我甚至已经非常清楚地感到这种爱情并不是必然的,不仅因为这种爱情有可能在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和我之间形成,而且也因为即使不是这样,我也对这种爱情本身有了认识,发现了它和我过去对别的女人的爱情有着过分相似的地方,而且感到这种爱情远比阿尔贝蒂娜本人博大,它不了解她却又包围了她,宛若海潮包围了一片小小的浪花。然而,由于我和阿尔贝蒂娜在一起生活,渐渐地,我再也无法挣脱我给自己铸造的锁链了;而把阿尔贝蒂娜本人和并非由她引起的感情联系起来的习惯又使我相信这种感情非她莫属,正如某个哲学流派所认为的,习惯总是把因果律的虚幻的力量和必然性强加给两种现象之间的简单联想。我曾以为我的社会关系和我的财富足以使我免除痛苦,而且这也许非常奏效,因为这些社会关系和财富已经使我失去了感觉、爱恋和想象的能力;我很羡慕可怜的乡下姑娘,由于没有与人交往,甚至没有电报,她在不可能人为地缓解自己的伤感时可以进行长时间的遐想。我如今才明白,如果说我已看清德·盖尔芒特夫人拥有的一切虽然足以使我和她之间的距离变得无限之大,但这种距离已突然被下面这种主张消除了;社会地位的优越并没有什么积极的意义而且它是可以变动的;那么,在相反的意义上以此类推,我的社会关系,我的财富,我的地位与当今的文明提供给我享用的全部物质手段也只不过推迟了我和阿尔贝蒂娜倔强的逆反意志之间的肉搏时间而已,阿尔贝蒂娜是不受任何压力影响的,正如在现代战争里准备齐全的炮火以及大炮了不起的射程只不过推迟了士兵之间肉搏的时刻,在这样的时刻占上风的乃是意志力最坚强的人。我无疑是可以同圣卢保持电报和电话联系的,也可以和图尔的办公室保持联系,然而他们为此不是在白白等待而且毫无结果吗?毫无社会优越地位,毫无社会关系的乡下姑娘或文明趋于完善之前的人类由于欲求较小,由于不象我们那样为明知得不到的因此也是不现实的东西而惋惜,他们不是更少受痛苦吗?一个人总是对即将委身于他的人欲求更大,他在占有之前总抱着希望;所以惋惜是欲求的放大器。德·斯代马里亚夫人拒绝去森林的岛上晚餐,她的拒绝促使我爱上了她之外的另一个人。这种拒绝同样也可能促使我爱上她,如果我后来又及时见到了她的话,我刚得知她不来时便作出了似是而非的假设——而这个假设却兑了现——,我以为有人为她而妒性大发因而老把她从别人那里支开,我也许永远见不到她了,于是我苦恼不堪,真愿意为见到她而付出一切,这件事简直成了最令我揪心的事情之一了,幸好圣卢到来总算使这件揪心的事平息下来。人到了一定的年龄,他的爱情,他的情妇都会成为忧虑的副产品,我们的过去和记录着这过去的体内的损伤又决定着我们的未来。对阿尔贝蒂娜来说尤其如此,我爱的人不一定必须是她这一点,即使不存在类似的爱情也已记录在我对她的爱情史里了,即是说已记录在我对她和她那些女朋友的爱情史里。因为这种爱情与我对希尔贝特的爱并不相同,它是建立在好几个少女平分秋色的基础之上的。我之所以和她的女友们相处甚篇,可能是因为有了她,也可能因为我感到她那些女友和她有些相似之处。总而言之,长期以来我完全可能是在她们当中犹豫不决,我从这位选到那位,当我自以为偏爱这一位时,只要那一位让我在约会中久候,拒绝和我见面,我必定会对那一位产生爱情。有好多次都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安德烈要去巴尔贝克看望我,如果说为了不显得我依恋她我事前已准备好对她撒谎说:“唉!您如果早几天来该多好!如今我已爱上了另一个姑娘,不过这不要紧,您还是能使我得到安慰的。”那是因为在安德烈来看我之前,阿尔贝蒂娜已经对我失了信,我的心跳个不停,我以为我永远也不会看见她了,这说明我爱的是阿尔贝蒂娜。安德烈来到时,我确实对她说了这些(在得知阿尔贝蒂娜认识凡德伊小姐时,我在巴黎也对她说过),她可能以为这是故意说出来的毫不真诚的话,如果我前一天和阿尔贝蒂娜过得很幸福,我倒也的确可能用她所说的那种不真诚的口气对她说:“唉!您早点来该多好,如今我已爱上另一个姑娘了。”当我得知阿尔贝蒂娜认识凡德伊小姐时,阿尔贝蒂娜便取代了安德烈这时的位置。爱情总是交替发生的,因此,在同一时间里无论如何也只能爱一个人。不过以往也曾经发生过我几乎同时和那些少女中的两位闹翻的情况。首先采取主动的姑娘会使我恢复平静,而另一位如果继续与我不和,我爱的倒可能是她,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最终与之结合的人就不是前面那一位采取主动的姑娘,因为她能够抚慰我——尽管不是有效地——遭受的后面这位姑娘的无情对待,这无情的姑娘如果再不回到我的身边,我最终是会把她遗忘的。然而也发生过这样的情况,我满以为她俩起码有一位会回到我的身边,可是在一段时间里却没有一个人回来。我为此倍受忧虑的煎熬,我的爱也成倍地增长了,我准备一有机会便终止对可能回到我身边的姑娘的爱,可是我又同时为这两个少女而痛苦万分。到了一定年纪的人就是这种命,而且这种命运很可能早期降临,那时比起你被抛弃来,一个活生生的人倒更可能促使你减少痴情,因为在你被遗弃时,对方已面目不清,此人的灵魂也已不存在了,到头来关于此人你便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你近期对他的莫名其妙的偏爱:为了不再痛苦你很可能需要此人让你说:“你接待我吗?”弗朗索瓦丝告诉我:“阿尔贝蒂娜小姐走了”那天,我和阿尔贝蒂娜的分离仿佛成了我那么多次和别人分离的淡化了的象征。因为往往必须在分离的日子到来时我们才可能发现我们是在相爱,甚至才可能真变得在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