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女逃亡者(第30/89页)
倘若阿尔贝蒂娜知道随后发生的事,她也许会留在我的身边。不过这就等于说一旦她能看见她自己离开人世,她一定更愿意留在我的身边继续活下去。就凭这种假设所包涵的矛盾本身,提出这种假设就是荒谬的。而且这种假设也并非毫无害处,因为一想象阿尔贝蒂娜如果知道这一切,如果在她反思时她明白了这一切她会多么高兴回到我的身边,我就仿佛看见了她,我就想拥抱她,可惜这已不可能了,她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她死了。
我在想象里前往天上去寻觅阿尔贝蒂娜,象这样的夜晚我从前也和她共同遥望过同样的天空;我竭力使我的爱升腾到她喜爱的月光那边,升腾到她的身边,给不能继续生存下去的她带去安慰,向如此遥远的人儿奉献的爱就好比宗教,我的相思也象祈祷一般朝她飞升而去。人的愿望是非常强烈的,愿望又会产生信仰,我曾相信阿尔贝蒂娜不会出走,因为这是我的愿望;我希望她不死,便相信她没有死;我阅读起转桌上的书籍来,我开始相信灵魂不灭是可能的。然而光灵魂不灭并不能使我满足。我还必须在我死后寻找到有形有灵的她,就好象永恒已变成了和生命相似的东西似的。我说“和生命相似”是什么意思?我的要求更高。我希望死神永远也别剥夺我的欢乐,然而并不只是死神在剥夺我们的欢乐。没有死神这些欢乐也会逐渐减弱,在往日的习惯和新的好奇心作用下,这些欢乐已在开始减弱了。而且在生活中,阿尔贝蒂娜即使在身体方面也可能会逐渐发生变化,我也会日复一日地去适应这些变化。然而我现在还只能回忆起她的某些瞬间,因此我非常希望能在回忆中重新看见她即使在世也不可能复得的样子;我希望在回忆中看见的其实是一种奇迹,因为这奇迹能够补偿记忆力的天然而专横的局限,这种奇迹是不可能来自过去的。不过我是以古代神学家的天真去想象这栩栩如生的女人的,我想象她对我作出了解释,不是她可能作出的解释,而是新近的矛盾使她在生前总是拒绝对我作出的解释。这样,她的死既然是某种梦幻一般的东西,我对她的爱也就仿佛成了她意想不到的幸福;对她的死亡我只考虑那是合适而理想的结局,这结局可以使一切变得简单而且得到妥善的解决。
有时我想象我们聚会的地点并不很远,并不是在另一个世界。当年我认识希尔贝特只为了和她去香榭丽舍游玩,晚上在家时我曾想象我即将收到她的信,她在信中会向我表白爱情,我还曾想象她即将走进我的家,如今一种同样强烈的愿望也和那次一样不顾妨碍它的物质规律(那次是和希尔贝特,我的愿望归根结底还是没有错,因为最后还是它胜利了)又使我想象我即将收到阿尔贝蒂娜的短简,她在短简里会告诉我她骑马时的确出过一次事故,不过出于某些浪漫的原因(总之,一些被认为早已死了的人也曾遇到过这类情况),她不愿意让我知道她已康复,如今她后悔了,要求回来同我一起生活而且同我白头偕老。我还——我同时在让自己明白一些似乎很通情达理的人也会干出些什么样甜蜜蜜的蠢事——感到对她死亡的深信不疑和对看见她走进来所抱的从未泯灭的希望同时在我身上并存着。
我还没有得到埃梅的消息,他恐怕已经到达巴尔贝克了。我的调查内容无疑是次要的而且内容的选择也有很大的随意性。如果阿尔贝蒂娜过去的生活的确应该受到谴责,这样的生活一定会有格外重要的内容,只不过出于偶然的原因我没有能象那次抓住有关晨衣的谈话和阿尔贝蒂娜脸红的迹象一样去琢磨这些内容罢了。准确地说这些事于我并不存在,因为我并没有亲眼看见过。我特别强调那一天而且几年以后又竭力回顾那一天,这纯粹是随心所欲的做法。如果说阿尔贝蒂娜喜好女人,那么她一生中这天以外的好几千个日子如何度过我既然都不知道,对我来说了解这些日子也应该是饶有兴趣的;我就应该打发埃梅去巴尔贝克别的许多地方,去巴尔贝克以外的许多城市。然而正因为我并不清楚她如何度过了这些日子,这些日子也就不曾在我的想象里再现过,它们在我的想象里根本就不存在。对我来说所有的人和事只有个别存在于我的想象里才算存在。如果还有千万个相同的人和事,在我眼里这个别存在的就变成很有代表性的了。如果说在对阿尔贝蒂娜的怀疑方面我早就想知道淋浴是怎么回事,同样在她对女人的性欲方面,尽管我知道有大量的少女和女仆与她们大同小异而且我也完全可能无意间听到别人议论她们,我还是愿意了解曾个别存在于我想象中的那两个——因为圣卢向我谈到的是她们——即去过妓院的姑娘和普特布斯夫人的女仆。正如圣卢所说,我的健康情况,我的犹豫不决,我的拖拉作风使我难于实现任何该作的事,使我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推迟澄清某些疑虑而且推迟实现某些愿望。不过这些事情仍旧存留在我的记忆里,我给自己许愿一定要了解其中的真相,因为只有这些事萦绕在我的心间(其它的事在我印象里是无形的,不存在的),还因为我从现实中偶然选中这些事情,这本身就构成一种保证,即正是通过这些事情我可以接触到一点事实,接触到一点令人垂涎三尺的真实生活情景。再说,只要有一个精心挑选的事实不就可以使实验者得出一条普遍性的规律以揭示千百个类似事实的真相了吗?阿尔贝蒂娜尽管还留在我的记忆里,由于她在世时只是一次一次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她在我记忆里便只留下了零零碎碎的时间概念,但这丝毫不妨碍我恢复她的统一的形象,使她成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我希望作出总的判断的正是对这活生生的人,我想知道她是否对我说过谎,她是否爱好女色,是否为了更自由地和她们会面她才离开了我。那淋浴场女侍说的话也许会使我一劳永逸地了结对阿尔贝蒂娜不良习惯的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