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女逃亡者(第37/89页)
我在这个阿尔贝蒂娜身边度过的时光于我是这样宝贵,我真愿意一刻也不放过。有时,就象人们零零碎碎地找回了散失的钱财一样,我又找回了似乎已经失去了的时光:我把围脖结打在脖子后面而不打在前面时,我忆起了一次从不曾回想过的散步,为了冷空气不迎面吹进我的喉咙,阿尔贝蒂娜拥抱我之后便以那样的方式为我理好了围脖。通过如此微不足道的动作而在我记忆里复原的这次简单的散步给与我的乐趣就象我们见到老女仆送来的属于亲爱的死者的私人物品,对我们来说这些东西是太宝贵了;我的悲伤因此而增添了内容,尤其是这条围脖,因为我在此之前还从来没有想到过它。就象憧憬未来一样,我们不是一劳永逸地而是一点一滴地品味我们的过去。
而且我的悲伤有时会五花八门到连我自己都认不出来;我盼望伟大的爱情,我愿意找一个人来我身边生活,我原以为这是我不再爱阿尔贝蒂娜的征兆,其实这迹象正说明我一直爱着她;因为我对体味伟大爱情的需要和我想亲阿尔贝蒂娜丰腴的双颊的愿望一样,只是我思念之情的一个部分。实际上我却很庆幸没有爱上另一个女人;我明白我对阿尔贝蒂娜持续的热恋就好比我过去对她的感情的影子,它再现着这种感情的各个部分,而且照样服从于主宰真实感情的法则,而真实感情又由这种持续的热恋超越死亡而反映出来。因为我充分感到,如果我能把某种间隔加进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相思里,这间隔过大我就不会再爱她了;这间隔会使她变成与我毫不相干的人,就象我外祖母如今与我毫不相干一样。太长的时间不思念她我记忆的连续性便会中断而这种连续性正是生活的原则,只不过这种连续性在一定的时间间隙之后又可能重新恢复罢了。阿尔贝蒂娜在世时我对她的爱情不就是这样的吗?我不是在好长时间不想她之后又和她重归于好的吗?然而我的记忆也必须服从同样的法则,也不可能容忍更长时期的间隔,因为这记忆好比一缕北极光,只是在阿尔贝蒂娜死后才反映出我过去对她的爱,我的记忆真象我爱情的影子。恐怕只有在我已将她遗忘时我才可能体会到没有爱情的生活更加明智,更为幸福。因此我对阿尔贝蒂娜的思念一旦使我产生了对妹妹似的某个姑娘的需要,这种需要就会变得难以餍足。我对妹妹的需要无非是我对阿尔贝蒂娜的一种无意识的思念形式,随着我对她的思念的逐渐减弱,这种需要也就变得不那么迫切了。不过我的爱情的这两种尾声并不是以同样的速度减弱的。有些时候我对她的思念暂时全面隐去,而我对妹妹似的姑娘的需要却保持了强大的力量,这时我便决定结婚。相反,这之后我对她珍贵的记忆虽然已经减弱了,我对她的柔情有时却又会突然闯进我的心田,这时,一想到我对别的女人的爱,我就对自己说她一定会理解这种爱,赞同这种爱,于是她的恶癖倒似乎成了我现在的爱情的起因了。有时我的嫉妒之情竟在我不再思念阿尔贝蒂娜的当儿复苏,尽管引起我忌妒的正是她。这段时间有人对我讲起安德烈不寻常的爱情故事,我竟以为我为她也产生了忌妒心。不过安德烈对我来说只是一个预替人,一条起衔接作用的道路,一个使我和阿尔贝蒂娜间接联在一起的电源插座。人就象这样在梦里总给一个他熟知其真正身分的人加上另一副面孔,另一个姓氏。总之,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尽管普遍的法则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冲击,阿尔贝蒂娜给我留下的感情却仍旧比我对这些感情来源的回忆更加难于消亡。不光感情,甚至感觉也如此。我和斯万不一样,他一开始不爱奥黛特便连重新去感觉过去的爱情也做不到,而我却总感到自己还生活在过去而这过去也无非是另一个过去的历史而已;这个“我”可以说只有一半,而“我”的上端已经变硬变冷了,每当一点火星使昔日的电流重新经过“我”的底部时“我”又会从底部燃烧起来,甚至在我早已停止思念阿尔贝蒂娜时也是如此。等到我剧烈的心跳已并非由她的形象引起,我的眼泪也只是由象巴尔贝克那些已经变得粉红的苹果树间沙沙吹过的冷风刺激出来的时,我才想到应该考虑我的痛苦复苏是否出于病理上的原因,我是否把初期的心脏病当成往事的再现和最晚期的爱情了。
病人过分倾向于把某些情感领域里发生的非主流的偶然事故混淆成疾病本身,这些偶发事故一停止他才吃惊地发现自己离痊愈更近了,这是他始料未及的。埃梅关于淋浴场和洗衣女的来信引起的痛苦——带来的“并发症”——就属于这种情况。不过如果某个心病医生前来给我看病他准会发现就其它方面而言,我的悲伤本身已经好转了。由于我是男人,属于同时沉缅于过去又热衷于当今现实的双重性类型的人,在我身上自然会始终存在着明知阿尔贝蒂娜已死却又保留着她栩栩如生的印象的矛盾。不过这个矛盾如今可以说又和它的过去背道而驰了。阿尔贝蒂娜已死的概念最初以如此凌厉的气势冲击我认为她还活着的想法,使我不得不象儿童逃避浪涛一样去躲避这个概念,而这个概念又不断向我发起冲锋,最后终于夺得了适才还被她活着的想法占据的位置。我也弄不清为什么,如今是阿尔贝蒂娜已死的概念——而不再是对她活着时的回忆——占压倒优势地构成了我无意识的遐想的基调,因此如果我突然中断这些遐想而将我自己考虑一番,使我吃惊的便不再是起初的,即认为在我心里如此生气勃勃的阿尔贝蒂娜怎么可能离开人世,怎么可能死去的想法,而是认为已经不在人世,已经死去的阿尔贝蒂娜怎么可能在我心里还如此生气勃勃的想法。我在黑色隧道里冥想的时间太长所以再也不对它加以提防,如今这黑色隧道已被一个紧接一个的回忆堵塞,而渗进来的一缕阳光又冷不防使隧道中断了,于是远远地隐约映出一个笑盈盈的蓝色天地,而阿尔贝蒂娜在那里也只是一抹充满魅力的淡淡的回忆。我问自己,那是真正的她,抑或我在长期包围我的黑暗中漂泊时视为唯一现实的人才是真正的她?前不久我还是个活着只为了永远等待阿尔贝蒂娜回来道晚安回来热吻的人;我个人的某种分身现象使我显得象这样一个人物,他似乎是我个人的一小部分,被半剥光了的一部分,而且我象一朵半开的花似的领略到了剥落过程的使人焕发青春的清新。而且这短暂的感悟也许只会使我进一步意识到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正如一切特别确切的想法必须在对立中才能肯定自己一样。比如,在1870年的战争时期生活过的人说战争意识之所以终于使他们觉得似乎合情合理,并不是因为他们考虑战争还不够,而是因为他们老想着战争。为了使他们明了战争是何等奇特而值得注意的事,必须有什么东西使这些人摆脱始终困扰着他们的念头,从而使他们暂时忘记正在进行的战争,使他们又回到和平时期的样子,直到这残酷的现实骤然间又从那短暂的空白里清晰地突现出来,而过去他们除了这个残酷的现实看不到别的,所以早就不去注视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