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女逃亡者(第49/89页)
我翻开《费加罗》报。多么无聊!第一篇文章的标题和我寄到报社而没被刊登的文章标题正好一字不差。而且不仅标题相同,下面几个词句也完全一样。这,这太不象话了。我要寄一份抗议书去①。咦,不只是几个词句相同,而且是整篇文章,还有我的署名……原来我那篇文章终于发表了!可是,也许在那个时期我的思想已经开始有点老化,有点疲乏了,它仍继续按原来的路子思考,好象还没明白这就是我那篇文章,如同老人必定要做完已经开始的动作,哪怕这动作已没有必要了,哪怕前面出现一个未曾料到的障碍,必须退却,否则就有危险。接着我便端详这精神食粮——报纸,由于刚从印刷机里出来,又带着晨雾,这报纸还是热乎乎潮润润的,它在晨曦微露时就被分送到女佣们手中,女佣们把它和加牛奶的咖啡一起拿给她们的主人,它在同一个时间进入千家万户,既多得数不清而每人拿到的又是同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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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时我听到弗朗索瓦丝在嘟嘟哝哝,她一向认为自己可以大摇大摆进我的房间,这次被赶出来很是愤愤不平,“你说这让不让人难受,他是我眼看着生下来的孩子。当然,他妈妈生他时我没看到,不过,说得实在点,我第一次看见他时,他还不满5岁哩!”——作者注。
我手中拿着的不是某一份报,而是一万份报中的任意一份;这文章不只是我写的文章,它是我写的而且被所有人阅读的文章。为了正确估计此刻在别人家里发生的现象,我必须不以作者的身份而以报纸的一个读者的身份来读这篇文章,这不仅是我写的东西,在众多人的思想里,这是作者的代表和象征。因此,我必须暂时不作为作者而作为报纸的任意一位读者来读它。然而首先就遇到一个令人担忧的问题:不知道报上有这篇文章的读者会读到它吗?我漫不经心地展开报纸,仿佛自己就是这样一位读者,脸上甚至做出一副不知道今天报上有些什么,并急于要看看社会新闻或政治消息的神情。我的目光故意避开那篇文章(为了做得逼真,也为了不偏袒自己,就象有的人在等待时数数故意数得特别慢),可是文章特别长,我的目光扫过时免不了挂住一段。不过,看到头版文章的人,乃至阅读它的人,很多并不看署名。我自己就很可能说不出昨天报上头版的文章是谁写的。此时我便下决心,今后凡是头版的文章都要读,还要看一看作者的名字;然而正象妒忌的情人不欺骗情妇是为了相信情妇对他也是忠实的,我伤心地想,今后我对别人的文章的关心并不一定能,事实上也没有能强使别人对我的文章回报以关心。再说还有外出打猎的人,以及一大早就离开了家的人,话说回来,总还有几个人会读它。于是我学着这些人的样子,开始阅读了。尽管我知道很多读这篇文章的人都会认为它令人厌烦,但是我却觉得,我阅读时在每个字里看到的东西都跃然纸上,我不能相信,别人睁开眼不会直接看到我所看到的形象,因为我以为作者的思想能直接被读者领会,其实,后者头脑里形成的是另一种思想,所以我的想法和那些以为他们讲的话将一毫不差地沿着电话线传过去的人们一样天真;就在我想作为任意一个读者时,我的思想却按作者的方式重复着我的文章的读者们将要做的工作。如果说德·盖尔芒特先生不理解布洛克喜欢的某个句子,他却可能玩味被布洛克轻忽的某一感想。同样,前一个读者弃而不读的部分可能会有另一个读者去拜读,这样,整篇文章就会被一大群人捧上天,使我不得不对自己产生怀疑,而且也不再需要为自己的文章辩护了。实际上,不管多么出色的文章,其价值就象议会报告中的某些词句一样,部长说的“我们走着瞧”这几个字不过是下面这句话的一部分,也许是最不重要的一部分,这句话应该是:参议院主席,内务和宗教部长说:“我们走着瞧吧。”(极左派热烈欢呼。中间派和左派席位上有几个人喊“很好!很好!”句子的结尾比句子中间部分美,与开头亦很相称)。新闻文学的美一部分在于它对读者所产生的影响,这是这类文学的先天性缺陷,名气很大的《星期一》周刊也未能幸免。文章好比集体创造的一尊维纳斯雕像,如果你囿于作者的思想,你就等于只看到一只残缺的胳臂,因为文章的完整思想是在读者头脑中实现和完成的。但由于人群,不管多么优秀的人群,不可能是艺术家,所以他们给文章打上的最后印记总有点平庸的意味。比如每星期一,圣伯夫可能想象德·布瓦尼夫人躺在她那带有高大圆柱的床上读他发表在《立宪报》上的文章,并且很赏识某个漂亮句子,这个句子他自己也为之得意了很久,但若不是他认为要扩大他的专栏文章的影响就必须往文章里塞进很多这样的句子,那么也许这句话永远也写不出来。荣誉勋位管理会总管大概也在看这篇文章,而且稍后去拜访他的挚友时会跟她谈起。身着灰色长裤的德·诺阿耶公爵晚上用车来接他时会告诉他社交界对此文的看法,除非在这以前他已从德·阿布维尔夫人的短简中了解到这些看法。既然我对自己的怀疑建立在一万个人对我的赞同和支持上,因此,此刻我阅读那篇文章时便感到了自己的力量和在才华方面的希望,其程度与我仅为自己阅读而写这篇文章时对自己的不信任相同。我似乎看到,此时此刻对很多人来说,我的思想——或者,对那些不能懂得我的思想的人们来说,甚至不是我的思想,而仅仅是我的名字的一再出现,以及对我这个人的联想,并且是美化了的联想——在他们头上闪耀,把他们的思想染成了曙色,这曙色比此刻在各家窗户上同时升起的粉红曙光更使我浑身充满力量和得胜的喜悦①。因此,这令人鼓舞的阅读一结束,原来没有勇气把自己的手稿重看一遍的我,竟想立即把文章再读一遍,但并不象人们对自己过去写的一篇文章,认为“既然看了一遍,就可以看第二遍。”我决定叫弗朗索瓦丝再去买若干份,就说是为了送给朋友们,其实是为了亲手触摸一下我的思想千百倍增生这一神奇现象,同时可以假设自己是某一位先生,他刚打开《费加罗》,这样我就可以在另一份报纸上读到同样的句子。正好我已有很久没去看望德·盖尔芒特夫妇了,我将去拜访他们,借此机会通过他们了解人们对我的文章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