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女逃亡者(第67/89页)

我早就注意到阿尔贝蒂娜想去维尔迪兰太太家但又掩饰这种愿望,我没看错。然而这么一来,当我们如此这般地掌握了一桩事实,我们只了解其表面现象的其它事实却逃过了我们的眼睛,我们只看见闪过一些平面侧影便对自己说:是这个,是那个;是因为她,或因为另一个女人。凡德伊小姐也将赴午后聚会的事被揭穿后,我以为一切都已昭然,何况阿尔贝蒂娜为了先发制人自己也曾对我说起过。后来她不是无论如何不肯向我发誓说凡德伊小姐在场丝毫不使她感到高兴吗?提起那个年轻人,我倒想起一件被忘掉的事。不久前,那时阿尔贝蒂娜还住在我这里,我遇见过他,他一反在巴尔贝克时的态度,对我十分客气,甚至很亲热,恳求我让他常来看我,由于多种原因我拒绝了他的要求。现在我明白了,很简单,他知道阿尔贝蒂娜住在我家,就想跟我套近乎,以便于和阿尔贝蒂娜相会,并从我这儿把她夺走,我因此断定他是个卑鄙小人。然而事隔不久,这个年轻人的头几部剧作上演了,当然我仍旧认为他是为了阿尔贝蒂娜才那么想来我家的,我一方面觉得他这样做很不道德,可同时我也不禁回想起从前我去东锡埃尔看望圣卢,其实是因为我爱上了德·盖尔芒特夫人。固然情况不完全相同:圣卢不爱德·盖尔芒特夫人,因此我的感情虽然也许有点表里不一,却无半点背信弃义之嫌。尔后我又想,我们对拥有我们所希冀的财宝的人怀有温情,但如果我们喜欢这个财宝的拥有者本人,我们也会怀有同样的温情的。当然那时就必须抵御那种必然会直接导致背信弃义行为的友谊。我想我始终是这样做的。但有些人没有力量抵御它,我们不能说他们对财宝拥有者的友情纯粹是一种手段,不,他们的友情是真诚的,正因为如此,他们的友情表现得特别热烈,以至一旦铸成背叛行为,那个受骗的丈夫或情人就有理由气得目瞪口呆地说:“您要是听见这个无耻之徒曾经多少次对我作友谊的保证就好了!一个人偷别人的财宝,我尚能理解。可是在偷之前还狠毒地必定要先向他表示友谊,卑鄙、奸诈至于此真令人难以想象。”然而,非也,这不是以奸诈为乐事,甚至也不是完全有意识的欺骗。

阿尔贝蒂娜的假未婚夫那天对我表示的这类情谊远不只是他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的衍生物,它还有另一个更复杂的理由。原来他只是近来才知道,才承认,并愿意宣称自己是个知识分子。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世上除了体育和吃喝玩乐还存在其它有价值的事。由于我得到埃尔斯蒂尔和贝戈特的敬重,由于阿尔贝蒂娜可能跟他谈起过我如何评论作家,以及她想象我本人如何写作,于是我在他(终于发现了自我的新的他)心目中陡然成了一个有趣的人,一个他乐意与之交往的人,他愿意和他倾谈自己的计划,也许还要请他把自己介绍给贝戈特,因此他提出要来我家并对我表示好感是出自真心,他对我的好感中既有理智的原因也有阿尔贝蒂娜的影响,故而有真挚的成份。当然他并不是为此才那么想来我家,也不为此而放弃其它一切。这最后一个理由只不过加强了前两个理由,使它们达到某种狂热的顶峰,而且也许并未被他本人所认识,而其它两个理由则确实存在,正如阿尔贝蒂娜想去维尔迪兰家看下午的排练时,她预想的乐趣也可能是确实存在的,那是十分光明正大的乐趣,因为她将与童年的女友重逢,她们在她眼里亦如她在她们眼里都不是伤风败俗的人,她将与她们畅谈,并以自己出现在维尔迪兰家这一事实向她们表明,她们往昔认识的那个可怜兮兮的小女孩如今已成了一个显要沙龙的座上客,此外她可能还将体味到听凡德伊乐曲的乐趣。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在我提到凡德伊小姐时她脸上泛起红晕是因为我是在谈起那次午后的聚会时提到凡德伊小姐的,而她正想对我隐瞒那次午后聚会因为我不便知道那个婚姻计划。阿尔贝蒂娜拒绝向我发誓说她对在聚会上能与凡德伊小姐重逢不感到任何乐趣,这在当时增添了我的苦恼,加重了我的疑心,然而事后回想起来,这说明阿尔贝蒂娜一心要对我以诚相见,哪怕在无可指责的事情上,也许正因为这是件无可指责的事,可是还剩下安德烈所讲的有关她和阿尔贝蒂娜之间的关系问题。也许虽然我不一定要心宽到认为这完全是安德烈为了不让我称心如意,为了打消我的优越感而编造出来的谎言,但我不是可以揣猜她有点夸大了她和阿尔贝蒂娜干的事,而阿尔贝蒂娜出于思想上的保留则缩小了她和安德烈之间的事,她狡狯地利用了我在这方面所下的某些愚蠢的定义,认为她和安德烈的关系不属于应向我交待的范围,因此她可以否认而不担欺骗之名。然而为什么偏偏认为是她在撒谎而不是安德烈在撒谎呢?事实和生活真是太艰深了,说到底我对它们还不了解,但在它们留给我的印象里厌倦也许仍然超过忧伤。